母亲的领地
父亲因为肾病,前几年开始,每周需要到医院透析三次,我便安排父母住进了城里的小区。
父亲在家乡的乡村小学教了几十年的书,到了城里后,日常除了看病,就是写日志、看书、看电视,天气好时就带着小马扎到“大坝塘”——一个自然形成的户外“老年人活动中心”看别人吹拉弹唱,或者坐在廊檐边打打盹,闭目养神。
我妈从小没上过学,不喜欢什么文艺,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勤劳”对她而言,或许更是一种习惯。她也是我们家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年少读书时,天不亮她就做好早饭喊我们起来吃饭上学;成年后在家,早上去干农活前,她总是已为我们准备好需要的一切,比如镰刀、竹筐、扁担、草帽和胶靴。晚上,她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最后才睡。
那时我们家有九口人,奶奶、父母以及我们姐弟六个(四个姐姐,老五是哥哥,我最小)。父亲是教书匠,奶奶年迈,家里的十来亩水田还有山坡上加起来约四五亩的旱地,最主要的劳作“领衔人”就是母亲,除犁田耙地外,抢种抢收、砍柴割稻、挑粪施肥、锄草留种等一切农活,以及家里的一日三餐、洗洗晒晒,还有养的鸡鸭猪牛这些事,总少不了要母亲去过问,进门出门不是肩挑就是背扛,从不空手。慢慢的,几个姐姐出嫁,我和哥哥到外省谋生,家里的田地还是那么多,父母只有把水田租给别人种了,几大块旱地开始还种一些油菜、花生、芝麻什么的,后来逐渐栽上了外国松,或者毛竹和杉树,到最后,父母就只侍弄屋后的一小块菜园了。
几个姐姐都嫁得不远,留下两个女儿的二姐早逝,三个姐姐都在城区买了房,而且三姐和父母在同一小区只相隔一幢楼,大姐、四姐要来看父母的话,也只要几分钟车程。
母亲闲不住。住进城里的头几年,她没事就去拾荒,以本小区为主,看看一些垃圾桶里有没有尚可利用之物。接下来,房间阳台成了母亲每天的固定工位,捡拾回来的废品就在这里细分、压实、捆绑、码堆,积攒到一定体量后就和父亲一起用小推车送到废品收购处去卖。父亲每个月有固定的退休工资,每年我们做子女的也会拿些钱给母亲零用,他们不缺这点钱,但拾废品对母亲来说就像上班一样,是一项工作——打发了时间、活动了身体,也略有物质回报。
逢年过节,我们和父母团聚的时候,都劝母亲不要再捡废品了(也不太卫生),没事多到外面走走路活动活动啥的,但似乎母亲唯一的爱好就是劳动,如果每天“游手好闲”,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折磨。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大概三四年前吧,母亲忽然在小区附近的一片菜地里种起了菜,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陡然一阵惊喜——真好!
种菜,于我而言也可以说是情有独钟。在老家时,我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在屋后的菜园和奶奶、父母一起挖呀种呀锄呀,如果有一截菜畦收拾干净了需要翻地,那这个机会肯定非我莫属。我特别喜欢用那把拿在手上很沉的五齿大钉耙,先高高扬过头顶,再重重地将闪着寒光的齿钉猛扎进土里,手柄轻轻用力一扳,硕大的土块分崩离析,露出几条粗壮的蚯蚓……
一次回老家,我赶紧让母亲带我去看她在城里的新菜地——我的大脑中也一直想象着那片菜地的样子。
看得出来,这里原来是一大片荒地,不远处是火车高架桥,大概有超过100亩的面积吧,可能哪一天会开发建房,但那一天未来之前,周边的居民先在荒草滩上开垦起来,一畦畦的,渐渐形成了一大片菜地。
这里本来没母亲的寸土,是因为母亲在小区里住了几年,认识了一个年纪相仿的阿姨,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孙子上下学和种菜,有好几畦,忙不过来了,见母亲想种,就让出了几小截地方。
我跟着母亲在地沟里艰难行进,茂密葱郁的各种菜蔬瓜果的枝叶和藤蔓都伸出来挽住我们的手臂,故意绊着我们的腿脚。终于看到城里属于母亲的新领地——几米见方,有两三块呢,但都和别人的连在一起:有正搭着架的黄瓜、苦瓜和豇豆,叶子快爬满地面的山芋,毛茸茸的黄豆荚,本地辣椒刚刚长成了小灯笼的模样,那空心菜应该是才割不久,刚刚冒出来的茎和叶呈现出淡淡的青白色……我们观之悦之采之,这些汲天地之灵气并经过母亲之手孕育出来的珍蔬,当晚也自然成了餐桌上的主角。返回浙江的时候,就像以前在老家离开时一样,大袋小袋的总要带上不少时鲜蔬菜……
母亲年近八旬,但我心里未觉得她已是一个老太太。她个子不高,但身板挺直,除了一次我们送她到上海胸科医院看病的经历,好像还没住过院,走起路来总是“精杠杠”的,能吃能睡能劳动——这是好多人所羡慕的。
最近两年,我发现她的身体似乎比前几年还好了。我曾不止一次对儿子说:你奶奶现在这么大年纪了,身体真不错,这和她的菜地有很大关系:一是他们每天都吃着无公害蔬菜,二是每天到菜园活动筋骨,三是每天看到种子萌芽、开枝散叶、爬藤抽穗……精神上很充实。
因为疫情,今年的清明、端午两节都没有回故乡皖南。很想再回到父母身边,也很想和母亲一起到她的那片菜地去,帮她翻地、栽种、采摘。前些天从电话里得知,母亲在荒草丛中又开挖出了一块不小的新的菜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