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花”样人生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在苏东坡眼里,满城都是花,满眼都是花。苏东坡爱花、种花、写花。他走一路,写一路;写一路,火一路。一不小心,写出来就是千古名篇;一不小心,就为一个地方做了千年广告。
谪居黄州期间,苏东坡写下《红梅三首》,其一曰:“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用拟人手法,将红梅艳如桃杏又冷若冰霜、傲然挺立的品格描绘得惟妙惟肖。花似美人,美人似花,红梅被赋予青春的生命和情感。又写《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也将花比美人、美人比花,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烈的花香,充满了迷幻浪漫的氛围。海棠如此芳华灿烂,诗人不忍心让她独自栖身于凄冷幽暗之中。诗人写花,其实是在写自己。花是人的化身。
北宋熙宁四年(1071年),苏东坡任杭州通判,与时任太守陈襄共事。苏东坡十分敬重陈襄的品德,以芙蓉为题,作诗赞美:“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生命的本质,不经历风霜就开不出瑰丽的奇葩来,是谓“宜霜”。诗人赞颂陈襄的风骨,又何尝不是以此自况。
又一日,苏东坡到杭州吉祥寺看牡丹。春已老,花将谢。从寺僧得知,陈太守今年未来看花。苏东坡代花不平,作了一首短诗给陈襄:“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对花无信花应恨,直恐明年便不开。”陈襄读了诗,深感愧疚,次日即邀大家同往吉祥寺赏花饮酒。苏东坡席上再赋一首,代花致意:“仙衣不用剪刀裁,国色初酣卯酒来。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前一首写牡丹的幽怨,后一首写牡丹的深情,把花的娇羞嗔怪、脉脉含情和太守的深情厚谊、高尚风骨刻画得入木三分、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常人看来,苏东坡的人生其实就是一团崎岖坎坷、颠沛流离的乱麻花。我用“8341”将苏东坡的人生经历作了概括。他当过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扬州、颍州、定州“八州太守”,做过吏部、兵部、礼部“三部尚书”,遭过黄州、惠州、儋州和未及到任的汝州“四处贬谪”,任过一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皇帝秘书”。
苏东坡从政40年,在地方33年,在朝廷7年;在任做官28年,被贬谪12年。他的足迹从西边的凤翔到东边的登州,从北边的定州到南边的儋州,几乎遍及北宋的版图。一身犹寄于天地之间,随风飘荡。这样的“交流”幅度和频率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粗略统计,从离开家乡眉州进京赶考到在常州去世的45年4个月时间里,他经历了24次长途跋涉旅行,累计时间6年5个月。长的一年半载,短的也有个把月。他不是在赶考、奔丧的路上,就是在贬谪、赴任的路上。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应对如此漫长旅途的雨雪风霜、饥寒交迫、困乏劳顿。但我们相信,他心中有花,有花的品格,使他能够坦然面对各种低潮和困境,继而发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感叹。
初贬黄州,他掉进人生的万丈深渊。稍事喘息后,就对别人说:“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后来又写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哪有一点风雨中的狼狈,活脱脱一副“胜似闲庭信步”的模样。
再贬惠州,更是生命的不堪。古代的五岭分隔中原文明与南国蛮荒,贬谪岭外为最重的惩罚。可到了惠州,苏东坡便写下《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一下子就自我放飞了。不仅放飞,还乐不思蜀:“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更有甚者,又写出《纵笔》一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被政敌章惇看到,惊曰:“苏某尚尔快活耶。”遂再贬儋州。
儋州是何等地方啊。《儋县志》云:“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郁不能达,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苏东坡《答程儒书》:“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即便如此,他还是写下《纵笔三首》,其一曰:“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喝点小酒,自我解嘲,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苏东坡的人生,有金榜题名、位极人臣的巅峰,也有身陷囹圄、一贬再贬的磨难。但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活出超然物外的旷逸气质、诙谐天真的盎然情趣、从容不迫的潇洒风度,只因他心中有花、有天真、有善良、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