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翻砂工的那六年
翻砂工是一个又脏又累的工种。上世纪80年代,我干了6年的翻砂工,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厂里的浴室洗澡。毛巾往两个鼻孔一掏,就留下了两个黢黑的印子,像白纸上刚盖上去的两枚黑色印章。
那时的我,体形瘦削,一副长腰子脸,体重还不足百斤。说真的,让我干这个体力活,实在有点像拿狗子耕田。也不是我偷懒,而是我的体力实在匹配不了这个活。比如说,一些小型铸件,需要两个工人抬着刚出炉的通红的铁水,让铁水从浇铸孔缓缓注入砂型里。尽管我咬牙抬着,有时实在是抬不动了,身子不由自主往下一瘫,手中的两根抬杆也丢在了地上,铁水顺势流了出来,然后飞溅开来,将我的工作服连同内衣裤烧得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
我是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参加招工考试进的这家工厂。读书时代,我偏爱语文,尤其爱好写作,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对于高考落榜,我并没有感到奇怪。父亲悄悄地替我报了一个复读班,希望我再复读一年参加高考。而我坚决地让父亲去把钱退了,因为我是不会去的。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当时和我说的话:“都和你这样说了,你还不听,那你以后就不能怪人了……”
我怎么能怪父亲呢?6年的翻砂工生涯,我没有和父亲叫过一声苦,说过一句累。这也算让我真正尝到了“不吃读书的苦,就吃生活的苦”这句话的含义。
慢慢地,我也适应了翻砂工的生活。白天和师傅们一道在砂地上,佝偻着腰撅着屁股。开炉有时要在凌晨时分,听到闹铃响,就赶紧起床,揉揉惺忪的睡眼,骑上自行车就往工厂跑。浇铸完毕后,给铸件的表面清砂也是一件苦差事。在热气氤氲和灰尘飞扬的车间里,将一个个砂箱启开,将铸件从里面清理出来,用锤子将表面的毛刺小心地敲掉,再用钎子将表面粘连的砂子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每当这时,身上流的汗就像是下过水一样。最怕的是夏天干这活,本来天气就又闷又热,可是因为安全防护的需要,还要穿着一双沉重的翻毛皮鞋和密不透风的帆布工作服,那种滋味实在是有点难受。
当时,对于我们这些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工人来说,快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下班之后,约上三五工友,买来卤菜和花生米,聚在工厂的寝室里,喝酒划拳吹牛,好不开心!记得一次酒后,我不小心被寝室的玻璃门割破手掌,至今留下一道月牙形的伤疤。
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当一个翻砂工。但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又想起了自己在学生时代就有的写作的爱好。于是,下班后我不再只知道喝酒了,拖着一身疲惫,我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写稿。当一篇篇文章在报刊上发表,雪花似的邮政汇款单寄到厂里传达室的时候,我逐渐成了一个“名人”,以至于厂长都关注到了我。有一天,厂长遇见我时说,准备将我调到厂工会来做宣传干事。
自那以后,我在车间里干苦力活就更加有劲了。我想,我很快就要告别这个车间了。到厂工会,就是坐机关,这可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又过了大半年,我度日如年,备受煎熬。我天天等啊等,盼啊盼,心想,厂长怎么还不调我呢?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厂工会几个月前约我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篇文章,我写的内容大致是某单位一个领导天天中午喝酒,下午来上班时满脸通红,我在文中对此发表了一番评论。
这篇文章发出来没几天,我又在厂里遇见厂长了。我满心想着厂长哪天调我到工会那个事。没想到,厂长只字未提,而是问我:“小傅啊,黑板报上的那篇文章可是你自己写的啊?”我立马想,是不是厂长怀疑我抄袭了?我回答:“厂长,真是我自己写的!”厂长只说了一句:“哦,写得不错嘛!”便背着双手离开了。
后来,我终于恍然大悟厂长不调我的原因了。原来,厂长也经常喝酒酡红着脸来上班!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心想,无所谓,大不了我就继续干我的翻砂工呗!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年后,县里的一纸调令将我调到了广播电台,我从此开始了记者的职业生涯。
30多年过去,我有时仍会想起,我曾是一个翻砂工。那6年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写进了我的人生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