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故事】揻钢模的赵师傅
赵仲和是七级铆工。我们厂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新建的,工人评级晚,老工人的级别都偏低。不像东北,解放得早,工人级别比我们山东的高,至于水平,则很难说。
赵师傅是我师傅,但他真没教我什么。因为他是车间副主任,很少到组里来干活。再者,他架子很大,凡人不理。我们组那些1958年进厂、已经三十多岁的师傅,他也很少搭理。我刚进工厂,不知道怎么跟师傅打交道,也没学会弯腰垂首、曲意逢迎,反正他也不大搭理我。
赵师傅喜欢张统昌。张统昌是1956年还是1958年进厂的我记不清了,但技术水平比跟他同辈的高了不知多少。
有一回是放大样,那时我刚进厂,对放大样还一窍不通。只见他们俩有商有量地把一个挺复杂的工件放出来了。其间,赵师傅对张统昌的态度,像对待平辈。还有一回,是做一个很简单的钢槽子。大概是10毫米或12毫米厚的钢板,400毫米宽、一米多长、半米多高。做这东西,下料、敲平钢板都不难,难的是电焊。电焊时,钢板局部温度升高,就会变形。本来钢槽子的四个角都是90度,一变形角度就不对了。赵师傅和张统昌让焊工这里焊一点、那里焊一点,每焊一次张统昌就用角尺量一下,然后告诉焊工焊哪里、焊多长一截。全部焊完之后,这个长方形的钢槽子每个角都是90度,真是精致。
张统昌不久就被调去支援三线了,赵师傅也不到组里来干活了。但每年揻钢模他还得来,因为别人干不了。
揻钢模就是把三四十毫米厚的钢板切割成长条,揻成一个圆环。这东西要有万吨水压机的话做起来就很简单。我们那时候什么机械设备也没有,全靠人力。这就难了。
赵师傅揻钢模,一定得让赵新义烧火。赵新义是六级工,是个烧火的高手。我当铆工的时候已经几乎不用铆接了,都是焊接。唯一的一次铆接也是赵新义烧的火。铆铆钉得四五个人:一个烧火的,一个接钉子的,一个顶铆钉的,一个抡大锤的,一个套帽子的。接铆钉的一手拿一个锥形的铁皮圆筒,一手拿铁钳子,用铁钳子一敲铁皮筒,就是要钉子了,赵新义听见,便从地炉上夹出一个烧红的铆钉扔过去。地炉离铆件得有七八米吧,中间还隔着些工件,车间里光线稍暗,通红的铆钉穿过那些横在空中的工件的缝隙,划出一道悠然的红色弧线,正落在接铆钉人手上的铁皮筒里。铆钉一进入铁皮筒,接钉人要往后缓一下劲,不然铆钉就弹出来了。缓劲的时机要掌握得恰好,让铆钉轻如羽毛般地落进铁皮筒里。
赵新义扔铆钉也很有技巧,那不是用手扔,铁钳子夹着铆钉抡起来,什么时候松钳子很难把握的,但他每次都扔得极准。铆铆钉最要紧的是快,接铆钉的接住铆钉,用铁钳子夹住塞进事先钻好的孔里,顶铆钉的人用力顶住,对面的两个人抡起大锤“铛铛”几锤,把铆钉砸进去把孔涨满,再用一个馒头似的模套压上,再“铛铛”几锤,一个鼓圆的铆钉就铆好了。任何一个环节耽误了时间,铆钉变凉了,再从那个小孔里敲出来就麻烦了。碰上这种事,师傅是要骂人的。我不够资格上手,只能在旁边看。如此间不容隙的配合,看着会让人莫名地感动。
揻钢模也得生地炉,不是在车间里,而是在锻工房北面一个四面无墙的工棚里。我怀疑这个地方就是给揻钢模准备的,因为没见别的活在这干过。地炉就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槽,两边砌几层耐火砖,架上铸铁的炉条,鼓风机管子伸到炉条下,上面烧焦炭,焦炭烧匀了再把割好的钢板放上去。这些活都归赵新义管。焦炭烧成什么颜色放钢板、烧多久、钢板烧成什么颜色是烧匀烧透了,都得靠经验。
赵新义忙活烧火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抽烟、喝茶。赵师傅工资高,可也是卷烟叶抽。他的手指跟他这个人一样,干瘦,细长,只有骨节比较粗大。他卷的烟很匀溜,松紧适度,抽起来看着不紧不慢的。他不大搭理我们,偶尔说几句,也多是跟干活有关的。他在那待着,我们这些年轻人也不大敢说话。他浑身散发着冷严的气息,让人不知不觉就变得小心翼翼。
烧火那边喊一声“好了”,赵师傅就扔掉烟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拎着铁钳子过去。有一个帮忙的,也拎着铁钳子,和他一起把那块烧红了的几百斤重的钢板拖过来,立到比茶几矮一点的铸铁平台上。三四十毫米厚的钢板,立在平台上也有点稳定性,可钢板槽了头(即把钢板的两端先打成规定的弧度),这样一来,钢板和平台接触的地方只有一条线,完全得靠赵师傅和另一个人用铁钳子夹住扶正,那么高那么重的钢板,歪得稍微多一点,就会砰地一下倒在地上。
钢板立住了,我们几个年轻人就赶紧抡起大锤打上去。当了八年铆工,这种大锤是最难打的。一个是不得劲。钢板的高度和我们的身高差不多,大锤打到钢板上,胳膊要举得跟自己脑袋一边高,很别扭。二是这种大锤打下去的力量必须是垂直的,如果力量是斜的,就等于推了钢板一把,钢板还是会倒掉,真要这样,不用赵师傅骂你,自己都觉得难堪。
我有一锤没打好,不只是把钢板打倒了,大锤弹回来正打在我的小腿骨上。可能是看我受伤了,赵师傅也没说啥。我去了厂医院,大夫摸了摸,说骨头没事,表皮青肿,用纱布给我缠了缠,我就又回去抡大锤了。
得回炉烧好几回,钢板才能被揻成一个粗略的圆环,这时候要放一个实心的圆柱形的钢模子进去,更仔细地锤打。赵师傅喊一声“停下”,我们就住了手。他把钢模竖起来,用铁卡尺伸进去测量,卡尺和钢模内壁摩擦,发出刺刺的声音,说明尺寸正合适,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伸进去都是如此,可见钢模是溜圆的。用大锤打出来的东西,准确到这种程度,是技术、经验,可能更是长期实践孕育成的直觉。每个钢模,赵师傅只要喊一次停下,没有量量不合适、回炉烧红了再打的时候。
虽然不止一个中年师傅对赵师傅的大架子不满,却也承认他水平确实高。后来我阅人增多,发现很多真有大本事的人,都是这般目下无尘。大多数人不喜欢这种人,也可能这种人根本就没想让人喜欢他。
1975年,老工人退休,子女可以接班。赵师傅就退了,他儿子进了我们厂,而且就在我们铆工组。他本人则去了我们厂的家属工厂当临时工。所谓家属工厂,几乎全是家庭妇女,大约一两百人,生产些纱布、磨刀石之类的民用产品,也不知道赵师傅去了能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