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山道上，沉沉夜色如墨，一道车光打在道边黑压压的松柏树上，那些树恍如一群威严的老人站立着。

“啪、啪、啪”，这是我堂弟在扇自己耳光，42岁的他正开着货车去往城郊工厂。开矿山的老板对他交代，这几天厂里催着要矿石加工，必须加班加点把矿石从山里运出来。

堂弟是给矿山老板打工的，驾驶着一辆载重量达14吨的重型货车，专门运送矿石出山。他身子精瘦，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驾驶那个庞然大物的。

这夜路上，堂弟为何要朝自己扇耳光？他说，实在是太困了，眼皮直打架，猛扇几个耳光，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以前开车疲倦时，他会用力按、揉、掐、拍自己身上的穴位，但这次那些动作不管用，干脆扇耳光。

堂弟的表现，让矿山老板很满意，接连给他在微信里发了两个红包。但堂弟感到难为情，没接红包，老板来了电话，大声说：“必须接，干得好！”

“哥，这辈子，除了我自己，还没有谁打过我的耳光。”堂弟对我说。

堂弟是我幺叔唯一的儿子。当年，我们老家那个村子还有一所土墙歪立的小学，堂弟在那里读到四年级时，村小被撤并到镇上小学，就转移到镇上读完了小学，然后升学到镇上读初中。但上完了初中，他再也没信心去上高中了，特别是每次上数学课，他总是如坠云雾，看黑板上书写的数学题似看天书。

18岁那年，堂弟随幺叔夫妇去了浙江一家鞋厂打工。干了不到一年，他感觉在别人手下打工太窝囊，要自己单干。于是他跟人去批发水果，不到一年，把幺叔给他的5万元“创业资金”全亏了。幺叔说，你还是去学门手艺吧，天旱饿不死手艺人。

21岁，堂弟回到故乡跟师傅去学厨师。学成以后，他不想给人打工，就自己开起了一家饭馆。创业资金，又是幺叔支持的。馆子开了两年就关门了，一是生意清淡，二是被堂弟隔三差五请来的酒肉朋友们大吃大喝给吃垮了。

堂弟25岁结婚，妻子是他开馆子时在店里洗碗的一个女孩。婚后一年，他去学了驾驶。后来，他就去开货车，运输建材、煤炭、矿石等货物。而今，他干货车司机已14年。

去年秋天，我幺叔突发脑梗，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就花费了8万多元，我堂弟一声不吭地付了钱。幺叔的命是保住了，但落下半身不遂的残疾，只能坐轮椅了，还要长期服药。

幺叔住在城里堂弟家，夜里睡觉很闹，一个小时就要翻身一次，或者嚷嚷口渴要喝水、要上卫生间。不到半个月，幺叔娘和堂弟就有了“熊猫眼圈”，厚厚的大眼袋。有天，幺叔说：“是我拖累了你们，要不我去……”还没等幺叔说出那个字，堂弟一把就捂住了他的嘴：“爸，我们永远不会嫌弃你、放弃你的，我给你保证！”幺叔呜咽着哭了。

我想象着堂弟在半夜漆黑的、寂静的山路上扇自己耳光的声音，那声音震颤着我的心房。我唯有祝福这个用力生活的中年货车司机，在悠长命运的晨昏，把生活的担子扛下去，希望他以后也能有轻松的日子、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