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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24年01月21日 星期一

淋一身虫鸣

余显斌
《工人日报》(2024年01月21日 03版)

在小村行走,常会感到身上湿润润的,好像淋了一身的雨滴,有一种透亮,一种轻盈。这样的感觉是常有的。这淋的当然不是雨滴,是一身的虫鸣,却如同雨滴一样晶莹,一样清新。

淋雨,有时是一种享受。淋一身虫鸣,也是一种很美的享受。即使不是一身的虫鸣吧,一颗两颗三颗,就那样随意零落着,落在心中,也是蛮舒服的。

乡村,永远是虫儿的家园。有人说,有一棵草,就有一粒露珠。我想,有一棵草,就有一声虫鸣。尤其是夏日的黄昏,走在田埂上,走在沟沿边,总会听到一声声虫鸣,就在草丛间闪烁着。

真的,每一棵草的根部,好像都有一声虫鸣,密密麻麻的,组成一曲乡村的大合唱。

在乡村,数不出有多少虫鸣,就像你数不出有多少颗露珠一样。

露珠,还有雨滴,白亮亮的,会打湿你的衣服,打湿你的身体,虫鸣却会打湿你的心。你的心会在刹那间一片净白,纤尘不染,生出一芽芽的草色,开出一朵朵的小花。

有时,在柳色如烟中,搬一张竹椅坐在绿色的下面,一篇文章读罢,浑身清灵灵的,这是文字的沁润,更是柳色里滚落下来的虫鸣打湿的。那虫鸣一声声的,如另一种文字,平平仄仄,押着韵,带着抑扬顿挫,就那样落在心上,潮潮的,软软的。

这样的感觉,在城市里却很少产生。城市里即使有绿色,却总是没有山村里的那么自然,那么野性。虫鸣也没有山里的圆润,没有山里的水灵,没有山里的密集,就那么零落的几声,干瘪、乏力。即使有几声较为饱满的虫鸣吧,也粘着一层灰尘、一丝雾霾,总显得不干净,似乎还有一种沉重、一种呆滞,哪里能和山中虫鸣相比呢?

有一次,我去了一个大城市,那儿的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包括近处的路面、远处的建筑和头顶的天空。盼啊盼啊,好不容易下了一场雨,雨滴落在衣服上,一圈圈污浊的印痕,慢慢扩展开来。雨滴里竟然带着灰尘,这样的雨滴,还不如没有。这样的虫鸣,听着黏黏糊糊的,也不如没有。

在山村,雨是清亮的,是透着微微的绿意的,是嫩生生的。山中的虫鸣,和雨滴是一样的色泽,一样干净,一样清润。

我喜欢在山村的细雨里静静地走着,默无声息地走着。雨不大,丝丝缕缕地落下来,浑不着力地飘下来。这时,天地一片清亮,丝毫没有雾蒙蒙的感觉,甚至还透着绿色的嫩,还透着花色的艳。

人走在雨中,头发上也粘着雨丝,衣服上也粘着雨丝。

人家的屋顶上,浮荡着淡蓝色的烟雾,很薄,如笛孔里飘出的乐音一样,就那样虚无缥缈着,远看一片,近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人走在其中,走在一种微微的凉意里,走在一种薄薄的湿润中,心里的烦恼和沉重,还有一些琐事中蕴含的矛盾,都消失在雨中。此时的人如空壳一般,如透明的一般,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欲望,就那样走着,真想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在如雨的虫鸣中行走,感觉也是这样的。

走在乡村的田野里,走在无边的草坪上,无论是早晨,或者黄昏,虫鸣都是密集的,都是纷纷扬扬的,就那样飘落到人的身上。

此时,心在虫鸣中不再烦躁,思虑也一片空明。走在无边的虫鸣中,犹如走在一片水晶天地里。此时的人,也仿佛变成了水晶的,心,也仿佛变成了水晶的。

虫鸣有的如雨,有的如露。

在山村的房子窗外,有一棵芭蕉。到了芭蕉叶子肥大青葱的时候,绿色便铺张开,泼洒开,以至于窗外的一团空气,成为一团绿色的雾,透过窗纱,喷涌入房中。

人坐在书桌前读书,书也成了绿色,书上的文字也隐隐泛着绿色。读书人的眉眼,此刻也成了绿色。

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一只虫子躲在了芭蕉叶下,而且是一只年富力强的虫子,声音非常响亮,滚圆滚圆的,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的,“唧——唧——唧——”就如一颗颗露珠,饱满地从叶脉上滴落下来,仿佛还带着一丝晶莹,一丝水亮。

有山村的地方就有泥土,有泥土就有绿色,就有露珠,就有虫鸣,在山林响起,在院子篱笆下响起,在葡萄树下的绿色里响起。

草,依土而活。虫,依草而生。

在山村里,草色青青,绵延无边,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延伸到童谣的尽头,延伸到思念的尽头。每一棵草上都挂着一颗露珠,每一棵草根下都蛰居着一只虫儿,在早晨鸣叫着,在中午鸣叫着,在暮霭苍苍的黄昏鸣叫着,在月光如水的夜晚鸣叫着。

在城市里行走,带着欲望的心太累了,也太干渴了,走回乡村,走回山里,沿着青青草色一直走回去,淋一身虫鸣,为心解渴,也为你日益枯萎的乡愁解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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