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97】当年轻人得了“懒癌”
在重庆,一次义诊中,医护人员正在为一位市民进行甲状腺癌筛查。周毅 摄/中新社
甲状腺全部切除后,杜关关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服用优甲乐。受访者供图
在北京,有市民到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进行防癌体检。阿青 摄/视觉中国
一位“甲友”的诊断报告,由于只切除了一侧甲状腺,其有希望不用终身服药。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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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就是癌,赶紧准备手术吧。”仔细看过甲状腺彩超报告后,医生抬头对坐在对面的杜关关说。
这句话像一颗扔进杜关关脑子里的小型炸弹,直到离开诊室回到候诊区坐了许久,她依然觉得耳旁嗡嗡作响。“怎么会是癌呢?我才34岁,不应该啊!”和影视剧里的场景一样,当时,杜关关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反复闪过。
医生给杜关关“宣判”的甲状腺癌是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发病率均快速增长的疾病。近期发表在《国家癌症中心杂志》上的相关文章显示,2022年我国恶性肿瘤新发病例中,甲状腺癌以46.61万例位居第三。此外,有数据显示,甲状腺癌在20~40岁的年轻人群中发病率较高,其中女性发病率又明显高于男性。
相比于绝大多数癌症,甲状腺癌预后相对良好,经及时治疗,患者5年生存率超过90%。因此,它也被戏称为“懒癌”或“幸福癌”。
然而,戏称再美也是癌。当正奔驰在快车道上的年轻人遇到甲状腺癌,失去整个或部分器官只是开始。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们还要从行为、心理等各方面来应对这一次身体的“警告”。
“懒癌”是什么癌
冷静下来后,抱着侥幸心理,杜关关换了一家在当地甲状腺外科更权威的医院问诊。这一次,医生没有根据彩超报告直接下结论,而是让她做穿刺术进行诊断。
那天下午,手术室外排队等待穿刺的患者很多。同病相怜,大家很快聊了起来。杜关关发现,跟自己一样,很多病友是85后、90后,而且不少人甲状腺最初的异常也是出现了结节。
早在2019年体检时,杜关关就被告知自己有甲状腺结节。虽然体检医师强烈建议她去医院专科复诊,但向来“心大”的杜关关并没有当回事,“当代人谁还没个结节”。此后受新冠疫情影响,她连续两年没有体检,直到2021年下半年时和丈夫准备要孩子,才想起去医院“看看甲状腺”。
“当时彩超结果显示,结节比几年前增大了近3毫米,被分为4A级。”杜关关回忆道。所谓“4A级”,即结节有恶性可能,但倾向于良性。医生建议杜关关两个月后再复查,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本有些紧张的她又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说到底,是一种逃避心理,不想去面对小概率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
那时候,杜关关身边有甲状腺结节的朋友并不少,有人选择吃中药,有人调整饮食,有人干脆什么都不做,偏偏愿意做穿刺术定性的人极少。杜关关甚至听过这样的说法:甲状腺癌是 “懒癌”,即使结节是恶性的,也可能多年不发展,做穿刺术反而可能把癌细胞“穿飞”。
在甲状腺外科,这是部分患者典型的极端心态。事实上,甲状腺癌按照病理类型有多种分类,其中只有乳头状癌具有转移、侵犯速度较慢的特点,其他类型的甲状腺癌则不能称为“懒癌”。而且,即使是在甲状腺癌中占绝大多数的乳头状癌,也有扩散的概率,不能放任不管。
还有一部分病人则因为患癌走到了另一个极端。5年前,40岁出头的姜莉拿到恶性穿刺结果时,觉得天都塌了。在此之前一个月,她的丈夫刚确诊了肺癌,姜莉从小就特别怕死,“那会儿我一门心思觉得我们俩都要死了”。
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姜莉怕死,又觉得自己“死不起”。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个人待着就会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心脏都会跟着“抽搐”。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莫名惊醒,然后就要在床头枯坐许久。
“我正在备孕,可以生了孩子再治病吗?”早在第一家医院就诊时,听到要手术,震惊之余,杜关关竟然还和医生打起了商量。
这个想法立刻被明确否决了。医生告诉她,孕期人体内激素会剧烈波动,受此刺激,到时候杜关关丢掉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器官,而是一大一小两条生命。
那一刻,“心大”的杜关关第一次感到“生死”原来离自己这么近。她意识到,如果患癌,自己一直以来按部就班、清晰规划的人生就要被打乱节奏了。
穿刺结果没能给杜关关带来期待的“反转”:她的病情已发展到必须将双侧甲状腺全部切除的程度。
“为什么是我?”
杜关关住院接受术前检查时,她的丈夫趁着照料间隙把科室病房转了好几圈,最后一脸唏嘘地向妻子宣布自己的“考察结果”,“我发现你的病友大部分都是急脾气”。
过去十年,甲状腺癌是全球发病增长率最高的恶性肿瘤。来自美国《临床医师癌症杂志》的一项研究统计,2020年,在15~29岁的年轻人中,甲状腺癌打败了其他癌症类型,登上癌症新发病人数榜首。
“为什么是我?”这是遭遇重大疾病后患者本能会产生的疑问,甲状腺癌病人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因为甲状腺是人体最大的内分泌器官,一方面它的运转与人的情绪表达关联紧密,另一方面严重的情绪波动也可能引起甲状腺功能异常,因此,“情绪不稳定”成了不少年轻人确诊甲状腺癌后给自己归纳的病因之一。
“我都说了自己挑,你看你捡的,好几个都破皮了。算了算了,不买了!”因为买西红柿,杜关关被卖菜的大姐点燃了脾气,丈夫好心劝一句“干吗跟她一般见识”,结果火上浇油,整个下午杜关关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
类似的情况,在杜关关确诊前常有发生。她是典型的急性子,一急就容易生气,在家丈夫脾气好她还能“炸膛”,在外情绪上来了不能发作就只能憋着。再加上工作、生活中难免的压力,她的情绪时不时就会“上蹿下跳”。杜关关说,得甲状腺癌前,她常备有“疏肝解郁”的中成药,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睡不着就拿出来“解毒催眠”。
对于自己的脾气,杜关关也颇为无奈。彻底接受患癌的事实后,她甚至寄希望是甲状腺异常导致“脾气异常”。“那时还想着,也许手术能让我变成‘阳光开朗大女孩’。”她笑着自嘲道。
37岁的李瑶和杜关关在同一时期做的甲状腺癌手术。相比于病房里多少有些紧张的病友,李瑶显得很是从容,术前她甚至还有心思抽空去银行办理公司的业务。
淡定背后,是没有人想要获得的“经验”。2022年1月,李瑶一向健康的父亲确诊肺癌晚期,3个月后因病情恶化去世。同年11月,她自己也被查出患有早期肺癌,好在发现及时,治疗有效。但不料此后还不到一年,甲状腺癌又找上了门。
如此一番经历后,李瑶觉得自己患癌,很可能与遗传基因相关。对这一观点,90后甲状腺癌患者张薇很认同。28岁那年,因为自己的小姨和母亲先后确诊甲状腺癌,在一次陪母亲复诊时,张薇也给自己挂号做了个彩超。“结果情况比我妈妈还严重,医生说‘穿刺术都没必要做了,直接手术吧’。”张薇回忆说。
事实上,和绝大多数恶性肿瘤一样,目前为止,医学界还没有找到和甲状腺癌发病直接相关的因素。电离辐射、碘摄入量、甲状腺相关病史及甲状腺癌家族史、情绪及生活方式等因素只是被提出可能与癌症发生有一定的关系。
护士专业出身的张薇曾在一家商业体检机构的B超室工作过。“进来十个人,八九个都各有各的结节。”在张薇看来,不断“进化”的医疗器械让人体内过去“看不见”的结节显形,再加之越来越多的人有了定期体检的习惯,查出来的恶性肿瘤自然增多了,这其中就包括许多患者无明显临床症状的甲状腺癌。
优甲乐排第一
“如果一定要得一种癌症,我会选择甲状腺癌。”在癌症患者群体中,这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有医生也表示,在住院大楼的诸多外科病房中,甲状腺外科可能是痛苦指数最低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得癌症”这件事也足以影响患者的方方面面。
杜关关遇到的第一个下马威是“说话困难”。损伤邻近的喉返神经是甲状腺切除手术中容易发生的一种并发症,严重者声带可能因此永久受损。杜关关就诊的医院有专门的术中喉返神经保护措施,但麻醉醒来后,她的嗓子还是“哑得不成样子”,一说话“整个脖子都疼”的情况也持续了好一阵子。
两个月后,杜关关基本恢复了“原声”,但在当时,眼见同屋的病友都没有类似症状,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原来,再友善的癌症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杀伤力”。
出院那天,9月的空气因为突降的秋雨而多了些寒意。回到家,杜关关把住院时的所有衣服塞进洗衣机,然后在脖子的伤口上缠上厚厚的保鲜膜,畅快淋漓地洗了个澡。
新生活开始了——从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变成吃优甲乐开始。
按照医嘱,优甲乐需要空腹服用,服药半小时内不能进食,4个小时内要避免食用高蛋白质食物。这样的用药规定,使得“吃早餐”成了甲状腺癌患者的一件麻烦事。有人为此设置每天凌晨三四点的闹钟,只为了提前吃药;有人不得不改变几十年的早餐习惯,用清粥、咸菜代替牛奶、鸡蛋。
恢复工作后第一次出差,杜关关就忘了带优甲乐,“脑子里还没有那根弦”。没有了甲状腺,甲状腺激素的合成和分泌完全依赖药物来“代劳”,而这种激素作用于人体几乎全部细胞。“一天不吃药,身体就一天没有甲状腺激素产生。”杜关关说,虽然那次出差只有两天,但她还是吓得不轻。从那以后,优甲乐超越了身份证和手机充电器,排在杜关关的“出差必带物清单”中的第一位。
甲状腺癌手术后,激素变化导致体重增加是许多年轻患者害怕的“并发症”。术后一个月,李瑶胖了10斤。担心杜关关为体重焦虑,家里人干脆把电子秤藏了起来。一次复诊时,杜关关碰到一个同样是甲状腺全部切除的女孩,因为怕胖她把药停了半个月,医生知道后哭笑不得,“再这样下去,你的小命都要没了!”
李瑶的变化不仅体现在外形上。肺癌手术后,她拿到了35万元的重大疾病保险赔偿金,当时还计划着用这笔钱开店做点生意。可遭遇甲状腺癌后,她一时间什么心气都没了。
李瑶在亲戚的公司工作没什么压力,早年与前夫离异后她一直过着悠哉的单身生活,只是在接连的“没要命又不轻松”的疾病面前,这些都没了意义。李瑶觉得,不管是哪种癌症,都足以让患者失去对人生的掌控感,“我总是忍不住想,下一次命运又会对我如何下手”。
人生的“治疗”
刚刚过去的春节,姜莉和不少亲友见面聚会了。聊起天来,大家不免相互抱怨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琐碎、养孩子的不易。置身其中,因为言语间呈现的状态更平和、积极,姜莉反倒像是过得顺风顺水的人。与她不熟悉的人一定不会想到,除了与丈夫先后患癌,没过多久,姜莉的公婆又相继生病,家里可谓变故不断。
就诊、手术、康复……在应对自己和家人的疾病的过程中,被动或主动地,姜莉关于生死和生命意义的思考一直在继续。
生病前,无论在事业还是生活上,姜莉都是颇为强势的人。她出身名校,早早进了单位领导班子。过去,手下的人对她的评价是认真负责,但发现工作问题骂起人也“毫不留情”。
“曾经,我想吃什么就一定要吃到,想买什么就一定要买到。”姜莉说,她习惯了自己的一切都要“优秀”,天经地义地觉得“优秀”就是人生意义的体现。所以无论是工作时评优升职,还是生活的品质品位,她都不允许自己落后。
除了要求自己,姜莉还要求孩子。女儿上幼儿园时,姜莉就开始给她报班。就连“鸡娃”,她也要走在别人前面。
癌症的出现,暂停了姜莉“一路狂奔”的人生节奏。当不得不慢下来时,姜莉意识到,自己一直追求的“优秀”都是为了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好。“我不是想要幸福,而是想要比别人幸福。”姜莉说。
治疗甲状腺癌的过程也是姜莉“治疗”心态的过程。渐渐地,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她评判事情、观点的出发点不再是“够不够好”,转而变为“有没有帮助和积极意义”。
这种改变在女儿的教育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比起考试分数,姜莉更在意起孩子心理与生理的成长。她还常对女儿说,学习不是为了与同学竞争名次,而是为了让自己获得知识。“没想到,不‘鸡娃’了,孩子学习成绩没下滑,开心的时候多了,各方面能力还提升了。”姜莉笑道。
社交平台上,因为经历了甲状腺癌而或大或小改变了人生前进方式的年轻人有很多。有人失去了已处于暧昧阶段的相亲对象,有人离开了“大厂”和一线城市回老家过起相对轻松的生活,有人把甲状腺癌给患者带来的长远影响作为了研究课题,有人戒烟戒酒,有人一改多年“老好人”形象开始对不合理要求坚决说“不”……
一位25岁时患病的网友用近万字的文章分享了自己治疗甲状腺癌的过程以及由此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反思。她在文章最后写的话很符合许多年轻病友的心态,“之前种种就当与甲状腺一同切除了,往后重新开始,从心开始”。
一次修炼
年轻病人们的愿望是美好的,然而甲状腺癌手术能够去除病灶,却不能“变魔法”。当术后恢复期结束,杜关关重新回到工作和日常生活中时,她发现,那些磕磕碰碰、鸡毛蒜皮一如既往地在等待着自己。
“虽然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学会驾驭情绪,但这真的太难了。”杜关关说。
甲状腺癌病友间互称“甲友”。生病后,杜关关关注了好几个“甲友”社群。她发现,“甲友”之间,除了讨论病情、交流体重控制和祛疤方法,情绪管理也是最常被提及的话题。
有一天,看到一位“甲友”因为工作不顺在微信朋友圈里抱怨,姜莉赶紧安抚对方,“咱们这身体已经没有生气的资本,先调心顺气,再解决问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莉说,手术、吃药、改变饮食习惯都不难,但想要调整心态和看待世界的角度,需要的时间可比身体痊愈长多了。
现在,姜莉对待工作依然很认真,但同事明显感觉她比以往平和了许多。天气好的日子,姜莉会提前出门,先去单位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或是打上一套八段锦,然后再去上班。
“生病后,我试着花时间去做一些真正让我感到身心轻松和愉快的事情。站在实用角度,它们无助于赚钱、升职,甚至算不上生活中必做的事。”姜莉说,“但却能时刻提醒我,人生是过程,不是目的”。
即便如此,患癌5年的姜莉也做不到对一切淡然处之。根据患者情况不同,甲状腺癌最高有近20%的复发概率。现在,每次复诊前,姜莉还是免不了紧张、焦虑。她坦言,曾经被死亡笼罩的阴影并没有彻底散去。
张薇虽有医学背景,但在患甲状腺癌前,她长期饮食、作息不规律,还有抽烟、喝酒的习惯。手术后,相关情况改观也不大。因此,当春节前夕她早上5点多发了一条准备去早市的微信朋友圈时,不少朋友都在评论区写下了惊讶的留言。
尽管乍看起来,甲状腺癌对张薇的生活没产生什么影响,但结婚多年一直对生孩子没什么积极性的她,最近开始备孕了。
“正好碘-131治疗(一种为预防甲状腺癌细胞复发采取的放射性同位素治疗)对身体的影响已经结束了,我就想改变生活习惯,调理身体尽快要孩子。”张薇说。
同样在春节前,李瑶久违地给家里做了大扫除,连窗帘都清洗了一遍。虽然还没能重新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但不断往前走的时间还是推着她开始一点点做点什么。她说,既然人还活着,日子总归要过下来,“慢慢来吧”。
2月中旬,距离杜关关甲状腺癌手术整整过去5个月了。工作、生活回归了正轨,按照医嘱,现在她也能正常备孕了。如今,她已不再“幻想”用一个甲状腺器官换来从头到脚的新生。“想要成为‘阳光开朗大女孩’,这次生病只是我要经历的诸多修炼之一。”这个依然“心大”的姑娘笑着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杜关关、姜莉、李瑶、张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