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时报:2017年初,我在《民主与科学》上看到了您的一篇文章《探索的动机》。我知道这篇和爱因斯坦的同题文章,应该是表达了您对他的敬意。看了这篇文章,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要采访您,所以说,这应该是一次迟到了很久的采访。我为什么被这篇文章所吸引,就是因为您讲到的两位女士,一位是您在阿尔卑斯山区邂逅的80多岁的老奶奶,她竟然读过您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虽然她并不是很懂量子物理。另一位就是您在海德堡大学做手术的医院的那位护士,她同样表达了对您研究领域的浓厚兴趣。近几年,您身体力行参加了不少社会活动,包括中央电视台的《开讲啦》,甚至《阅读者》这样栏目的录制。我想请您谈一谈在中国如何增强大众对科学的兴趣,来培植一种更好的科学文化的土壤。
潘建伟:目前的年轻人,常常有比较明显的功利化倾向,从学校、教师到学生都不容易潜心做学问。把求知变成了解难题、考高分,上好学校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能够找一个好工作。这种外在的、功利的文化氛围,对青少年影响尤其大,让他们变得越来越现实,难以静下心去钻研,培养大师更是难上加难。您提及的这两个事例确实让我感触很深,在欧洲,人们对科学和艺术的热爱是融入大众的血液之中的。当然,我们也要认识到,功利化绝非中国文化的传统,也不属于中西方文化的本质差异。相反,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的,要有“文化自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关于治学就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美德,其实已经为改变功利主义提供了良方。正是由于对文化的自信,在教育体系中就应该注重文化素质的培养,就像梅贻琦先生所倡导的“通识教育”一样,大学阶段应要求学生对自然、社会与人文三方面都具有广泛的综合知识,而“不贵乎有专技之长”。
另外,优秀的科学家应积极参与科学普及工作。在科普的过程中,不仅仅是介绍知识,达到“解惑”的目的,而更应该是“传道”,让大众特别是年轻人认识到,热爱科学并不一定意味着将来就要从事科学研究。领悟科学的精神,包括理性的思辨、执着的探索等等,无论他们从事什么行业,都会大有裨益。
学习时报:您在一次公开授课中,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年您本来应该从维也纳到海德堡去做一个重要课题,但是您又想留下来在多瑙河边采野菜,因为您非常“留恋”那里的野菜,“留恋”这个词我印象非常深刻。结果野菜采到了,但是别的科研小组却把这个实验做出来了,但是您讲您并不后悔,您觉得“采野菜”是您前进当中的一种需要。您曾经表达过:和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学生相比,我们大陆学生更希望快出文章、快出成果,这是一种急躁心态的反映。您期待我们的知识分子能够回到一种从容和贵气的状态。您认为这种“从容和贵气的状态”或者说“前进当中的一种需要”对科研工作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潘建伟:很有意思的是,科学研究除了“很有用”,本身也能够带来人生的感悟。科学研究面对的是未知的世界,只能去探索,探索就意味着不计其数的失败。就像经典物理学的建立,牛顿最终成为历史的幸运儿,是建立在伽利略、开普勒等先驱的发现的基础上。今天我们都说“牛顿力学”,并没有“伽利略力学”“开普勒力学”,但后者仍然是伟大的科学家。尽力去做事而不可强求,这正是整个人类科学发展的历程所告诉我们的人生观。我时常告诉学生们,既然大家已经进入了科学研究这个领域,智力上就没有太大的差别,成功与否就看耐心。有耐心就不怕失败,失败可以再来一次,但如果不去努力,连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当然,最终的成功还需要一些幸运,其实幸运也需要耐心。在等待的过程中不断积累,充实自己,时机到了自然会有好的成果出来。更重要的是,探索和努力的过程本身,已经是科学带来的最大乐趣。
学习时报:当前我国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是掌握在手里的核心关键技术有限,在诸多领域面临“卡脖子”问题。爱因斯坦在《探索的动机》一文里曾经提到过做科学的人的动机是多种多样的:有一类人去寻找世界的体系,并以此作为感情生活的支点,希望通过寻找科学规律来达成内心的自由和宁静。他们每天的努力并非来自所谓深思熟虑的计划,而是直接源于激情。您说过:如果对科学没有原始的冲动,没有兴趣,我们就不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创新型国家。我想请您谈一谈中国要想建成一个真正的创新型国家,目前应该在哪些方面作出切实的努力?因为您还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的职务,您也可以结合政协委员建言咨政的职责谈一谈。
潘建伟:建设创新型国家,某些产品被“卡脖子”只是直接的表现,而更深层次的根源是:我国的自主科技创新体系还有待完善。自主科技创新体系,需要从相关的基础研究、应用研究、技术研发再到产业化的全链条顺畅发展、长期积累,需要有长远规划和顶层设计。就我国当前的整体情况而言,由于聚焦长远的系统性布局有所缺乏,基础研究总体上得到的支持偏少,而研究本身又往往仅以发表论文为目标。上游基础研究有短板,核心技术只能在别人的基础上发展;对于若干技术突破,即使在指标上已满足应用的需求,但在工程化方面受限于整体工业水平,往往难以转化为现实生产力;而到了产业化阶段,企业长期以来抱有“能买就买”的心态,片面追求尽快获利,自主研发的动力和能力都不足。上中下游都存在缺陷,关键领域的创新能力就会受到影响。因此,需要在重大领域建立起国家层面的系统性布局,面向长远科技目标形成攻关合力,提前为核心技术和产业竞争力的跨越式提升奠定基础。
在这一过程中,鼓励企业直接投入前沿基础研究和关键技术研发非常重要。其实在发达国家,很多原始创新成果都是由企业完成的,根本的原因在于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的科技金融体系比较完善。正是由于拥有相对完善的资本运行机制,使得投资风险和收益达到平衡,美国的企业普遍热衷于面向长远的风险投资,即使只有很小一部分最终能够形成颠覆性技术和产业,企业也将获得丰厚的回报。而这种科技金融体系的缺乏,使得我国企业对短期内无法获利,或是存在较大不确定因素的前沿研究和未来可能的颠覆性技术,普遍投入热情不足。因此还需要建立起符合我国国情的促进创新的科技金融体系。
就我的研究领域言,量子信息科技发展到今天,已进入到一个深化发展、快速突破的历史新阶段,特别需要多学科的交叉融合和各项关键技术的集成攻关。这就需要国家层面的顶层设计和系统性布局,以及相关研究机构、国家部委和企业的支持与协作。所以,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和民主党派成员,结合自身工作建言咨政,对国家在量子信息科技领域的战略布局提出一些建议,这本身就是推动整个学科领域向前发展的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