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少云来说,2019年无疑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年份。
这一年,他获得了第七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是5位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一位。而这距离他获得上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杰出贡献奖”,不过5年。
“这个奖分量太沉,我真感到很惭愧。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于陈少云来说,此时“终身成就”的奖励似乎更意味着“奋斗终生”的鞭策。将麒派发扬光大,促国粹绵延兴盛,注定是他一生为之投入的事业。
陈少云在台上特别拼命。
他最广为传播的一次“事迹”,发生在2017年。那天,陈少云助阵花脸名家安平的《黑旋风李逵》,一个“抢背”,倒地时压到了肋骨。他顿觉眼前一黑,一阵剧痛,一旁的京剧院副院长张帆也看出了不妙。但接下来两场戏的演出,陈少云并无异常,依旧演得到位。下台后,张帆赶忙询问,陈少云忍痛笑说:“没事没事,大概是岔了气。”
第二天,医生诊断为韧带扭伤,开了两支扶他林。那两天,尽管睡觉时难以躺下,一咳嗽便剧疼,吃面时也得小心吸嗦,但陈少云工作照常。
《奇双会》演出在即,蔡正仁、陈少云、魏海敏三位京昆大家联袂。排练场上,陈少云咬牙忍痛,跪着排完了自己的戏份。隔天再去医院,一查,三根肋骨骨折。消息传来,大伙儿无不心疼。
这一年,陈少云69岁,从艺60年,受伤无数。只因“戏比天大”,他早已浑然忘我。
所有这些伤和痛,60年前入行时,他早已心知肚明。而他对京剧的“痴”,也早在60年前埋下伏笔——那年,9岁的陈少云生生扛过了一顿打,才遂了自己的心愿,踏入这一行。
“让孩子学戏吧”
解放周末:听说您出生于京剧世家?
陈少云:我是艺人子弟。我父亲是唱武生的,大概5岁左右他父母就没了,一个戏班班主看这孩子挺可怜也挺聪明的,就把他收养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戏班子是流动的,在一个地方唱了一段时间,别人请去了,就到别的地方去演。师傅带戏班子奔到了上海,我父亲就在这儿学艺坐科,后来离开了上海,在外闯荡。所以我出生在江西,后来随父亲一路来到了湖南。新中国成立后,戏班子在衡阳被当地部队收编了,后来成了地区的京剧团,我们也就在湖南安定了下来。
解放周末:家庭环境对您的熏陶和影响有多大?
陈少云:我从小就在戏班子里长大,小时候没事就跟到后台看父亲化妆、大伙化妆,要么就在幕布两边看戏。我们那儿有很多艺人子弟,没事就聚在一块,鹦鹉学舌,学着大人演戏。比如甩水袖,我们就找两块手绢,手绢没有,就把小孩尿片系在手上当水袖;没有胡子怎么办呢?有台上演出用的枪杆,把缨子取下来,挂在耳朵上;不知道唱什么,就乱唱,但知道西皮二黄了。我们还会翻点简单的跟头,经常我抄你、你抄我,我来个虎跳,你来个抢背,地下一滚。那时候都是青石板路,很硬,小时候摔了很多。
慢慢我就上学了,但还是惦记着看戏。在家里做作业,我也做得不安心。特别是一听到武戏开锣,我就想看。我就央告奶奶,能不能停下作业,看完戏回来再做。奶奶说:你爸不让你看,快完戏了你就赶紧回来,不然你爸妈要揍你。所以我就偷偷地去看,戏快完了,开始吹尾声了,我就赶紧溜回来。
解放周末:父亲不让您看戏,是不希望您也从事这一行?
陈少云:不希望。我读到小学三年级,跟父母正式提出来我想学戏,我父亲不同意。他说:你要想成“角儿”,要唱出点名堂来,很不容易。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出不了好唱戏的,你要成不了角儿你就别学。
要唱戏必须要练功,我们这行练功是非常苦的,且不说达不到老师的要求要挨打,主要是太容易受伤,一弄不好就是折胳膊断腿的。
解放周末:您知道这行的风险吗?
陈少云:确实有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我也亲眼见过。比方说翻跟头,三张桌子叠起来,人站在上头,那高的条幕都把头挡住了,只看得着身子。从那么高翻下来,劲头过猛,“啪”一声,颈椎就陷进身子里去了,这人就没脖子了,那就瘫痪了。
解放周末:明知道危险还坚持学戏?
陈少云:我那时候就很好胜,非要学。父亲不同意,我就央告妈妈。妈妈说,你看你爸爸没有?吃多少苦。我说,我不怕苦。妈妈问:你怕不怕打?我说,不怕打。我妈妈还真找人给我关在房里头揍了一顿。再问:你是想学习还是想挨打?我还说,我想学戏。妈妈看看没办法,就跟我父亲商量:算了,让孩子学戏吧。
所以我9岁正式开始学戏,到父亲他们剧团当小学员,边练功边演出。
解放周末:练功到底有多苦?
陈少云:唉,有时就跟受刑似的。我最怕扳腿、劈叉,还有下腰。那时,我父亲把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抵着我的腰,把我跟个倒U字似的荡起来。就这么来回荡了有十几下,问我:舒服吗?我说:还可以。话还没说完,父亲一只手按着我的膀子,一只手按着我的腿,往下一使劲,就听得“咔哒”一声,腰是那个剧疼啊,我眼前都发黑了。
还有拿大顶。我两只手撑着,两只脚搭在墙上,我父亲在一边抽起了烟,烟没抽完,人不能下来。一支烟还算好,最怕点香。香一边烧着,我两条胳膊一边哆嗦,汗水、鼻涕滴了一地,有时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咕咚”倒了下来。
内心得“有”
解放周末:您学戏时挨过打吗?
陈少云:这倒没有。我印象中只有一次挨了打。那是我进入当地戏校后,在外面巡回演出,我唱《徐策跑城》,老师拉胡琴伴奏。前面嗓子挺好的,没想到突然倒仓了,唱不上去了。老师也不给我降调门,照样拉,那意思就是你唱不出也得唱,你就是死在台上,你也得给我唱。我都快边唱边哭了,声嘶力竭把这个戏完成了。下来后自己也哭,老师在背后拿着个马鞭,对着我就是一鞭子:“你还好意思哭!你嗓子怎么一会儿就唱不出来了?是不是整天胡思乱想来着?”
解放周末:是担心您没把心思放在戏上。
陈少云:是,我现在特别能理解,老师是怕我们贪玩,心里没“戏”。
京剧这个行当,不管什么门派,都要求基本功扎实。人往那儿一站,就要显出功架;动起来,逢左必右、逢右必左、逢前必后,都有一套程式,必须完成好。我们这行要求还是挺高的:你有了个头,没有扮相不行;有了扮相,没有个头也不行;你会唱戏,没有表演也不行;你会表演,在台上没有悟性、没有灵气也不行……这也是为什么京剧出“角儿”难的原因。
解放周末:您觉得唱戏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陈少云:不能唱糊涂戏。不能光想着这个戏我唱下来了,词也念出来了。你节奏掌握没有?念出人物的感情没有?韵味到位了没有?人物的身份、年龄、个性,处在什么环境中,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对一个演员来说,这些都必须要弄清楚。我们讲“会”“通”“精”“化”四个字,你不但要“会”,还要“通”,要精益求精,然后才能“化”。
有的戏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演起来不容易。你比方说,《四进士》中,民女杨素贞遇到恶棍,被革职的书吏宋士杰救下,认为义女,携至州衙告状。此时,宋士杰在公堂之上有一段念白。这个人物生就一副傲骨,精于人情世故和官衙规矩,所以念白很犀利,咬字咬死了不行,太松了又很“飘”,这个分寸要掌握好。
“小人宋士杰,在西门以外开了一座店房,无非是度日而已。”这句是宋士杰自己的经历,得念得流利。接下来要说到自己和杨素贞的关系,为了避嫌,宋士杰要在公堂上现编词了,这里就要有几处停顿,一边说,眼神一边紧紧盯着杨素贞。这段念白200字不到,要注意念词的节奏、情感的挥发,人物的内心体验跟外形表现要统一起来,仔细琢磨起来其实是不容易的。
解放周末:这种演绎人物的方法,和话剧等其他艺术形式很相近。
陈少云:对,其实这在中国戏曲传统里也有,但我们不叫什么“体系”“体验”,我们叫“内心得有”。你通过内心的“有”,才能化为外在的“有”。你内心没有,你的外形躯壳就是苍白的,你念出的词、你的表演都是苍白的。你必须心里头“有”,才能通过你的手、眼、身法、步,通过你的唱、念、做、打表现出来,才能使这个人物栩栩如生。
解放周末:怎么才能“有”?
陈少云:没别的,得钻里头琢磨。我爱琢磨戏,有时候不想倒还好,睡觉前只要一想到这个事了,睡不着了,就得起来比画比画。因为一想到这事,你就会往里头钻,该怎么唱、该怎么演、位置怎么站、舞蹈怎么走,怎么既能表现人物,又通过京剧固有的程式传达给观众,让观众爱看……说到底,观众的满足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观众满意了,我们在这个台上就没白费力气,没白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