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是什么派,我就是“世界派”
解放周末: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很少有“音乐要为老百姓服务”的意识了。您的这种观念和您在那个时代的经历有关吧?
俞丽拿:是的。我学小提琴是被分配的,我小时候喜欢的是钢琴。1951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少年班时,我的钢琴其实已经弹得不错了。但是,因为当时学弦乐的学生少,手掌宽的学生都被要求改学提琴,手指细的学小提琴,手指粗一些的学大提琴,我就被分配学习小提琴。既然老师让我学,我就努力学。刚开始拉小提琴的声音真的是太难听了,像“杀鸡”一样。
1957年,我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那时候是五年制,但真正的学习时间,其实只有两年。有一年苏联专家来上课,我被选上了专家班,学了半年后,主要就是在练习和准备参加国际弦乐四重奏比赛。其余的时间不是下乡就是下厂。农村里的猪圈、牛棚我都住过,我还在码头上扛过180斤重的大包。
下乡、下厂确实耽误了专业上的学习,却对我的人生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是一辈子的。我特别容易和普通老百姓沟通。直到现在,我在学校里见到保安、清洁工都会和他们打招呼。我一直跟老百姓在一起,我的音乐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缺少这个意识。
解放周末:那您后来又是下了怎样的苦功,不仅把专业补上去,还教出了那么多优秀学生的呢?
俞丽拿:就是因为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没有学到多少东西,所以后来一有机会,我就拼命地“补课”。1962年毕业后,上海音乐学院分配我留下来当老师。教课跟演奏真的是两回事。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课堂上听到学生拉得不对,我讲不清楚,只能说,我拉一遍给你听。这其实是最不会教的。
而且“文革”以后考进来的那批学生,他们拉的作品很多都是我没拉过的。我很焦虑,也很苦恼,只能每天早上六点多到学校,晚上很晚回家,拼命借谱子、听唱片,自己给自己补课,琢磨研究,把小提琴技术上的规律、音乐风格上的规律逐渐摸透。比如,演奏巴赫的作品,我一定要总结出拉好巴赫的几个要点,才能去教学生。教法国作品,我必须研究法国作品的特点。教俄罗斯作品,我一定要研究俄罗斯学派。
解放周末:中国人要拉好西方经典作品,怎么去理解、弥合文化上的隔阂?
俞丽拿:关键要看老师是怎么引导、怎么教的。我带学生去国外比赛,发现外国评委对中国选手都是很严苛的,只要在风格上有丝毫不符合他们的要求,就会马上把我们刷掉。所以我们的小提琴演奏要想追上世界水平,必须要对自己严格。
我做过全世界30多个国际小提琴比赛的评委。我坐在评委席上不只是去打分的,我还要了解对于同一位作曲家的作品,不同学派的演奏风格是怎么样的。我在观察当前的世界小提琴演奏潮流是怎么样的,回去教给我的学生。
曾经有外国评委问我是什么学派,我说我老师的老师来自欧洲,但他没有直接传授到我这一代。所以,如果一定要问我是什么派,那我就是“世界派”。
解放周末:博采世界各个流派的演奏特点。
俞丽拿:对。从1962年到现在,这57年来我一直在努力,真是学无止境。因为世界上的小提琴曲目太多了,学派也很多,每个学派都有自己的特长,我要不断地掌握每个学派的特点,把优点拿过来为我所用。
人品和艺品会体现在艺术里
解放周末:您马上就要步入“80后”了,为什么还在坚持全职给学生上课?
俞丽拿:曾经有人问我是怎么保养的,我说,和学生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还年轻。我现在每周一到周三的课都是排满的,从早到晚。周四、周五有时候还会加课。因为来不及去食堂吃午饭,我就一早到食堂买个饼,中午在教室里用微波炉一热,这样最快。
解放周末:教室里的这张折叠床也是为您准备的吗?
俞丽拿:我曾经有几年都住在这间教室里,因为我家住在闵行区,离学校太远,索性就住在这里,等上完课再回家。住在这里其实挺好的,唯一一点就是洗澡比较麻烦。不过我们这代人以前下过乡,也不讲究。后来学校知道了,就帮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现在我有课的时候,就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
解放周末:作为音乐学院的教授,您为什么不仅教大学生、研究生,还教小学生?
俞丽拿:我的学生从小学生到博士生都有,年龄跨度很大。每个年龄段的孩子学习的重点都不一样。小学阶段主要是打好扎实的基础。中学阶段要增加曲目量。到了大学,就要鼓励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带研究生、博士生,我会更多地和他们探讨如何表达自己的艺术个性,到了这个阶段,技术已经不是主要问题,最重要的是研究音乐。
对于那些特别有自己想法的学生,我从来不会压制他们的个性,因为搞音乐的人不能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音乐家的个性是非常珍贵的。我的学生陈佳怡是从普通中学考到上海音乐学院的,跟我学了一年半后获得了金钟奖的金奖,她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孩子,有时候会为了一个作品跟我争执起来。如果我觉得她的想法不对,我就会想办法说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不是我怎么说,就让她照着做。
解放周末:在很多学生眼中,您就像他们的第二父母。
俞丽拿:那是自然的,像黄蒙拉、王之炅他们都是从小学开始到硕士毕业一直跟我学习,16年下来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除了教学,我在生活上自然也要关心他们。每年暑假寒假,只要我在上海,我一定会给他们上课,而且不收学费。我很骄傲的是,黄蒙拉、王之炅都留在上音当了老师。
解放周末:您教过那么多孩子,最终决定他们能不能成为音乐家的,有哪些因素?
俞丽拿:首先是要有一定的天赋,否则很难出彩。现在的琴童很多,家长都望子成龙,我认为家长最大的成功,就在于能否挖掘孩子身上的闪光点,找到孩子最擅长的是什么。第二,是必须努力。只有天赋,不努力也不行。第三,就是要找到好的老师、好的学校。其实无论干哪一行,要想有所成就,都离不开这三点。
除了这三点之外,最重要的是做人。一个人的人品和艺品一定会体现在他的艺术里。分到我班上的学生,不一定都有很高的天赋,但我很注重培养孩子的品质。不管学生是不是有天赋,我都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哪个孩子才能特别高,会给我带来成绩,为我争光,我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但我不能容忍不努力。假如学生不努力,我会警告;再不努力,警告两次;还不有所进步,我就会把他开除出去。
解放周末:您曾经说过,您的初心是让中国小提琴在国际上有竞争力,这个目标现在完成了吗?
俞丽拿:我做学生的时候出国去比赛,是被外国人看不起的,因为我们的水平确实不高。经过这几十年的努力,我们的学生终于也拿到国际大奖,现在出国比赛,再也没有人会轻视我们。
这种文化自信,是从《梁祝》开始的。《梁祝》让小提琴“说了中国话”,让更多的人喜欢上小提琴,我们才有了那么多的生源,加上教学水准的提高,让我们在世界上有了一定的竞争力。但是这个目标现在还没有完成,中国的小提琴事业要发展下去,还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现在的一些小提琴比赛,出现了不公正的现象,个别人为了小团体的利益破坏了规则,我很伤心。几代人的努力不能毁在个别人的私心上。
解放周末:人才的培养,离不开良好公平的环境。
俞丽拿:的确。我们这代人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还有几年可以工作。中国的小提琴事业,接下来要靠一代一代人的努力。希望他们会比我们做得更好,希望全国能有好的氛围,为了中国的小提琴人才的培养,为了中国小提琴在世界舞台的“声入人心”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