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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作为中华民族一个盛大的传统节日,名属岁时年节序列之首,也是服饰得以最佳展示的文化空间。或问,古代春节服饰风貌如何呢?让我们且从大传统与小传统分别展开。具体说来,是朝会、簪花、演艺、民间等几个层面。
朝 会 万国衣冠拜冕旒
朝会服饰是春节服饰的亮丽篇章。所谓元日朝会,即皇帝在元旦御正殿受群臣朝贺的仪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元旦朝会》中有详细的描述:“文武百官,皆冠冕朝服,诸路举人,解首亦士服,士服为青边白袍。”魏晋时,岁首朝贺仍然是朝廷大典。曹植《元会诗》描绘了这一盛大场面: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乃为嘉会,宴此高堂。
尊卑列叙,典而有章。
衣裳鲜洁,黼黻玄黄。
…………
欢乐兆新岁,谁不举高杯?天街落好雨,草芽透春色。透在雅乐的轻柔弥漫中,朝堂中君臣相贺,衣有尊卑,序列井然而和谐温馨。天玄地黄的服色,映衬着礼服上所绣种种花纹……如此冠冕堂皇,鲜洁华美,彼此神情轻快愉悦又矜持庄严,享受美味,沉浸乐音,俯仰华堂,舒展的身心得以升华,似乎顷刻间感悟并把握到了永恒。
这自是服饰传统的践行。比如服装色彩,夏尚黑,商尚白,周尚赤,秦在五德终始说的指导下又尚黑……想那岁首元日,朝廷两行文文武武,或黑得庄严,或白得素静,或赤得浓烈……到隋唐设定品服衣,不同的色彩代表不同的级别,或炫耀或矜持或企羡的目光与心态在此聚焦。新年盛服,带来全社会上上下下的企羡与模仿。
隋唐时代,每逢元日照例早朝大典以庆贺。王维诗歌《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写出这一盛大场面: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王维是当事人,目睹过君臣际会的壮丽辉煌;而唐人包佶《元旦观百僚朝会》则具体指向春节之际的君臣服饰盛会:
万国贺唐尧,清晨会百僚。
衣冠萧相府,绣服霍嫖姚。
人靠衣裳马靠鞍。新年新装,一个个看来是多么的顺溜舒贴:文有萧何宰相的儒雅,武有霍去病将军的懔烈。这在诗人固然是顺情颂赞,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氛围得以顺势延展。众人捧持的天子会更上一层楼,则想象着聚天下英才于一室的衣人合一,如李隆基诗歌《春晚宴两相及礼官丽正殿学士探得风字》所述,期盼的就是“介胄清荒外,衣冠佐域中”。是的,连孔子也说过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啊!
然而身为朝臣,心态可能会多样。如韦应物《观早朝》诗句:“煌煌列明烛,朝服照华鲜。”一方面,涌动着身临其境的威严与兴奋;另一方面,则如《元日寄诸弟兼呈崔都水》诗句所叹:“况我林栖子,朝服坐南宫”,敏感到尊严中拘束的弥漫,辉煌中自由的失去。自然,人生没有单行道,享受着朝会的庄严肃穆,那么,自然的仪态和自由的个性难免会束之高阁;逍遥自在的境界在这里是格格不入的。同样的情结,李中在《寄赠致仕沈彬郎中》的吟唱中直接指向了超脱:“鹤氅换朝服,逍遥云水乡。”都道冕服美,谁晓其中味?仿佛围城一般,外面的人日思夜梦想挤进去,而里面的人却时时如同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般,望着朝廷墙外无边的天空呢。
簪 花 年年幡胜剪宫花
事实上,在这迎与贺、赐与献的朝会期间,服饰成为整个仪式中重要的角色,起着他物难以替代的沟通作用。朝见时,上下左右冠冕堂皇,彼此盛装自尊以尊人;朝见后,便要赐给使者以汉装、锦袄之类,赐给群臣以幡胜等物。幡胜用金银箔、罗彩剪作饰物或小旛,戴在头上或系在花下,用来庆祝新春的到来。
细细想来,朝会中彼此头上银幡或许有助于君臣威仪,有助于显示皇恩浩荡,有助于同僚认同与凝聚;于是接受赐赠时表情不能不严肃神圣,并且不能轻易折御掖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完好无损地佩戴回家。但是真的簪戴回家,回到这个亲情不隔的环境里,回到这个随意自在的生活氛围中,没有了皇恩氛围的笼罩,鬓额灿烂绚丽且如步摇般飘逸,难免让人忍俊不禁。对此,苏轼的诗歌《元日见寄》写出了生命个体的微妙感受:“萧索东风两鬓华,年年幡胜剪宫花。”是啊,年年如此,格式老套,颂歌盈耳,早就听出茧子来了。身体三叠叩拜一再折腾,即使不敢腹诽,也不会虔诚地感觉接受叩拜的天子真的就英明伟大。鲜花插鬓,冠冕如斯,任谁再好奇也会渐渐审美疲劳,更何况是能够一眼看透当下与历史的苏子呢。他簪戴归家为诸侄所逗乐嘲笑,也就理所当然的了:
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强遣试春衫。
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
——和子由除夜元日
阿咸,即子侄之谓。此诗的高妙之处在于,作为先知先觉者,在朝廷在官场,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不屑、不愿或不敢嘲笑天子、嘲笑制度,那么借着家庭的情境,嘲笑嘲笑自己还不行吗?如果说苏子所写是特殊空间转换后的个人体验,那么姜夔《春词》二首记载了臣僚簪花过御街的群体意象:
六军文武浩如云,花簇头冠样样新。
惟有至尊浑不戴,尽将春色赐群臣。
万数簪花满御街,圣人先自景灵回。
不知后面花多少,但见红云冉冉来。
新衣新冠新花朵,浩浩荡荡的簪戴倘在朝廷罢了,还要六军护持上街游演,御街上浩浩荡荡以壮观瞻,以渲皇恩,以张声势。事实上,古今有人为争取这一露脸的机会而争先恐后。其实,被看是悲哀的,只不过当事者身迷庐山之中而已。
再说了,即便是伟大光荣的朝会拜贺,盛装的官员心底就如队列的步伐那么整齐与单纯?一片崇敬美好高大上,内心深处没有丝丝个人感受?恐怕未必。白居易诗歌《初著刺史绯答友人见赠》似有看穿了的悲凉:“徒使花袍红似火,其如蓬鬓白成丝……银印可怜将底用,只堪归舍吓妻子。”或许是多少个不眠之夜,白居易似乎是想透了,年未五十而不知四十九之非,官服未曾披戴不知早年理想的脚步踏空感,这多少年来苦苦奋斗来的服饰,在体制圈内真的没多大意思!且不说下级对上充满私欲的瞒和骗,平级中当面拱手笑背后捅刀子的挤兑羡慕嫉妒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还很多很多……至多只能在草根平民中抖擞抖擞聚来仰羡的目光,只能回到家来吓唬自家的妻子儿女而已。志趣高远的白居易尚且对官服如此感受,谁还能承望朝会拜贺的冠冕之会,真的就莺歌燕舞高路入云端呢。当然了,倘若联想到临终前以幻觉见绯衣人宣诏请写序白玉楼的李贺,便知高高在上的朝廷官服,对于奋斗在草根层面的人们来说,是多么企慕向往,多么可望而不可即啊!
演 艺 花鬘斗薮龙蛇动
在这代代相传的朝会拜贺中,除却自家君臣的冠冕堂皇,更有外邦的服饰异军突起。风格别致,夺人眼球。如果说王维的诗句“万国衣冠拜冕旒”俯瞰中仍觉庄严典雅的话,那么耿湋《元日早朝》诗句则直书天朝威仪的庄严与优越感:“环珮声重叠,蛮夷服等差”。
条条大道通长安。作为当时影响最大的国际化大都市,有唐一代的长安一直为世界羡慕的目光所照耀与簇拥。岁时年节,不只有异域的使臣朝贺,更有异域的乐舞献演。据《杜阳杂俎》载,唐宪宗时,来自女蛮国的乐舞,其舞女高髻金冠,璎珞被体。《唐音癸笺·乐通》也记录着来自骠国的乐人曾饰以金冠、花鬘、双簪。白居易诗歌《骠国乐》写道:“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千击文身踊。珠璎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别样的乐器,别样的旋律与节奏,别样的扮饰,别样的身姿动作,新颖的美感不断拓展着艺术原野的疆域,异域的服饰风貌增益了中华春节服饰更为博大的族群。因为任何有生命力的文化都不可能保持自交系繁衍模式。当然了,有来自异域的新奇歌舞,那也少不了自家耳熟能详的宫廷歌舞。白居易《霓裳羽衣舞》诗句写舞姿之轻盈,写服饰之漫妙:
飘然旋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烟蛾略敛不胜姿,风袖低昂如有情。
偌大的舞台,仿佛一道光束凝聚而来,裙袖旋舞成为可观赏的中心与亮点。它或似雪花轻盈飘荡,或似游龙纵送,或似柳丝依依,或似白云出岫……舞者最似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风袖高高扬起又低低飘逸,似花季雨季少女情怀的波澜起伏。大唐宽阔的胸襟自然容得下这异军突起的别致歌舞。这般柔美曼妙的歌舞也只是万国服饰中亮丽的一款,是朝廷春节服饰花丛中卓异的一支或一束。
宋元明清各代,文武百官及诸蕃使节、各国使者,一年一度为元日朝会而聚集一堂。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元旦朝会》载:“各国各地贺岁使人员众多,如大辽、西夏、交州、回纥、于阗、南蛮五蕃等。”各地使者穿戴令人眼新:辽国大使衣着紫窄袍,头顶金冠,冠的后檐尖长,像大莲叶;副使腰裹金带,穿着如汉服;夏国大使副使,均戴金冠,着短小制服,穿红色窄袍;回纥人长髯高鼻,以长帛缠头,散披其服;于阗人皆小金花毡笠、金丝战袍束带等;而真腊、大理、大食等国使者亦穿戴异域服饰……如此异彩纷呈令人向往:似天街好雨,百鸟争鸣;阳光初照,万花竞艳。天地之间,倘若国与国的竞技只成为元首们在盛大的节日里服饰炫美,歌舞展演,体育竞技……那样生活该是多么美好!
民 间 男女老幼皆鲜衣
春节服饰,民间传统更是源远流长。须知春节是每一个人的大年,不只是敬天礼地者要洁净换衣,不只是傩舞者、秧歌者、腰鼓者要着意扮饰,所以每年春节来临之时,新衣就成为每个人的着装仪式了。
通过旧年阈限之后,人们借新衣获得新生。穿上新衣,戴上新帽,象征着人们进入新的生命旅程。从市井到村镇,从原野到朔漠,春风清扫门前雪,谁人能不换新颜?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自有制度供应,自有人帮助料理,而平民百姓则都需要自己动手。在男耕女织的家庭背景下,全家新装都在女主人的两只手上。一盏青油灯,窗影动刀尺。慈母手中线,全家新年衣。多少个不眠之夜,一针针一线线,凝聚着怎样期待的眼神啊。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记录了民间春节服饰冰山之一角:“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燃草,以辟臊恶鬼。于是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
要特别注意的是,刘禹锡《元日感怀》写出儿童心态:“燎火委虚烬,儿童炫彩衣。”炫彩衣,源于服饰之新是自身形象的刷新,是全新服饰带来自由与狂放的美感。多少孩子除夕之夜接过自己的新年之服,兴奋莫名,反复比试,置于寝枕,等待着窗纸微明元日的来临,想象着为亲人为伙伴所关注所赞许的情景。而且,随之而来的走东串西大拜年更使得新装大有用武之地……在这里,天下男女老少都如春叶春花一般簇新靓丽,相衬相映,旧装也会显得格格不入,服饰整合社会的功能由此可见一斑。一个新世界展现在面前,新天新地新岁月,作为主体的形象能不全然刷新吗?
艾利亚德在《神话与现实》一书中说:“很可能新年的神话礼仪在人类历史上具有这样重要的作用,因为通过宇宙更新的确认,新年提供了希望:初始的极乐世界是可以复兴的。”从这个观点来看,新年服饰确是一种神话礼仪活动。它在憧憬和建构着一个美好而神秘的意义世界。在这里,大传统与小传统合二而一了。民间服饰毫无愧色地与官方服饰并驾齐驱。作为刷新自身形象的原型意象,它虽无定制却也有约定俗成的模式,款式随意,色彩随意,材质尽其财力的可能,但却辉煌地与官方服饰并列在春节这个中华文化的时间与空间原点上。彼此崭崭新款,穿戴在身,即便平常幽默嬉闹者,此时此刻也是庄严敬肃,周旋揖让。因为,这是一个双重的起点:在宇宙天地,是起点与起源,一个新鲜的开始;对人而言,亦是起点,是活泼鲜嫩的生命,是美好未来的开始与萌生。地球绕太阳转一圈,一年了,又要开始新的旋转等,这在人们看来,是一种有宗教意味的仪式。它让人们在春秋寒暑的轮回中,象征性地回到可以回到理想的原初,汲取新的生命能量,从而获得生命内存与外貌全盘刷新式的变化。
(作者:张志春,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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