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一本书,便是缘分。与一本书结缘,有早有晚,有深有浅。
日本俳谐师松尾芭蕉所著之纪行书《奥之细道》,我与之相见恨晚。前些日子看周作人的文集,其中一篇引用了日本著名俳句诗人小林一茶的《七番日记》,写道:“四晴,夕小雨,夜大雨,处处川出水。今夜观之契下女,于草庵欲为同枕,有障残书,关之归野尻而下女不来。”读来言简意赅,甚有趣味。大概周作人读的是日文原版,我搜罗了网上书店,并未找到此书译本。倒是寻到了小林一茶和松尾芭蕉的一些俳句合集。而《奥之细道》一书,就是此过程中得来的缘分。
读外国文学作品,若不是读原文,翻译很重要。再好的内容,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也很难赢得读者的“芳心”。我国台湾地区学者郑清茂翻译此书时“并未考虑到公诸于世的可能性,因此才胆敢采用文言体”,反而特别贴合松尾芭蕉“枯淡、闲寂、轻妙”的风格。
《奥之细道》,实际上是作者沿奥羽北路行脚所作“俳谐纪行文”,说得直白些,就是夹杂了俳句的游记。此版译本之前,已有很多译本,或翻译作《奥州小路》《奥州小道》,再对比日文原版题作《奥の细道》,郑题的版本虽有点“拿来主义”,但更有文学的意味。所谓“细道”,即是小路、小道的意思。
据后人的分法(原文不分篇章),全书共有四十五篇,少则只几十字,多也不过百余字,言简意赅,有中国古诗的气质。据说作者尊崇李白,早期曾取俳号“桃青”,以对“李白”。开篇第一句“月日者百代之过客,来往之年亦旅人也”,即是化用了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文中如此化用杜甫、白居易等人诗句处,比比皆是,俨然一本唐诗的杂集。
遥遥细道,行程六百里,历时约半年,是现实的一段路,也是人生的一段路。作者的人生观、艺术观体现在这段路里。但用现在的文章去衡量,文字不免少了些。现在的游记,动辄洋洋洒洒几千字,事无巨细地把旅行的过程全都记录下来,看似面面俱到,实则冗余。就像是白描拍摄的美景,若不经过剪裁,美则美矣,但失却了焦点,美得不够突出。当初毕加索画了十一幅牛,从写实逐步过渡到抽象,一直做减法,减到极致,再删去一处即不能表达出牛这个事物,即成为了抽象的艺术。
我想,作者也是善于做减法的人。他对沿途景物的描写总是惜墨如金。如在描写松岛风景时,仅写了海潮、群岛、苍松三种事物,说海潮是“自东南纳海入湾,湾内三里,汹涌如浙江潮”,说群岛是“大岛小岛无数,耸立者直指天外,俯伏者匍匐波上。或二层重叠,或三层堆砌;左右诸岛,或离或连;有负者,有抱者,如爱儿孙然”,说苍松是“苍松郁郁,潮打风吹,枝叶虬曲,自然而然,而若矫揉之所致”,寥寥百余字,描画出各自的筋骨,“扶桑第一”的美景跃然纸上。善于做减法,即是懂得取舍,非要有过无数次“旅卧风云中”的经历,才能熏陶出如此炉火纯青的技艺。有取有舍,有舍有得,这是大智慧。游记是如此,人生亦如此。
人们往往将人生比作行路。蒋勋在细说红楼梦中讲英莲的评语“有命无运”时说,命运二字分开讲,命好比是汽车,有些人是奔驰宝马,有些人则是大众奥拓,这是天生的;运则好比是道路,有些人的道路是康庄大道,一路坦途,有些人则是泥泞小路,崎岖不平,这是后天的造化。命运二字,实际上就是人生。人生也是在取舍中不断的前行。
凡事都能与法官联系起来,这大概是职业病。看罢此书,我不由得就想起了法官的“细道”。法官本身应有的荣耀自不必多说,法官之路也一定是一条令人心驰神往的光明大道。但对每个具体的法官来说,法官之路都是一条条的“细道”。从法官助理成长为员额法官,要走过一条“细道”;成为员额法官,继续走下去,还是一条“细道”。只有无数的法官走好自己的“细道”,才能走出一条法治的康庄大道。而其前提是能走上来,并能走下去。这个过程中,有困难、有诱惑、也有取舍。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人只能同时做一件事情。选择了一条路,其他的路就只能远观。都说别的路更好走,但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要把人生中遇到的每一个困难,每一次抉择,每一次坚守,每一次取舍,都当做人生的修行。其中给予方向指引的,是自己想要过怎么样的人生。
1983年,乔布斯为了让当时的百事可乐总裁约翰·斯卡利加入苹果,对他说道:“你是想卖一辈子糖水,还是跟着我们改变世界?”
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这样问问自己?毕竟,这个世界评价成功的标准有很多,而月薪多少,年薪多少,只是其中的一项。
(作者单位:上海金融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