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拥护那些新鲜大胆的声音
——2020柏林电影节回顾
《马尔姆克罗格庄园》海报
《管道》海报
《伊莎贝拉》海报
《裸体动物》海报
70岁的柏林电影节今年换了新舵手——联合总监卡洛·夏特里安(Carlo Chatrian)和玛丽埃特·李森比克(Mariette Rissenbeek)分别负责艺术和运营,采取了一系列的策展和运营新举措。从3月1日电影节闭幕后的各方反馈看,在圣丹斯和奥斯卡的双夹击下,新柏林电影节不仅关注度更胜一筹,而且佳作涌现爆款连出,捍卫了它国际顶级A类电影节的荣誉,也给戛纳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不小的压力。
开幕前备受瞩目的新设竞赛单元“奇遇”(Encounters),被全世界青年导演看作蕴藏功名的新机会。所选15部影片(14部世界首映、4部处女作和1部长片动画)在颁奖礼一举拿下六个大奖,巩固了其亚于主竞单元的次级赛道的江湖地位。“奇遇”中有不少新导演长片处女作,这些新面孔给渴望新鲜血液的世界影坛送上连番惊喜。
选片:没有不敢选的,只有拍不出的
本人看完15部影片的最大感受是:卡洛·夏特里安在“奇遇”单元真下大本钱了,从开幕片《马尔姆克罗格庄园》(Malmkrog)到《管道》(Los Conductos),一路看下来,每部都独具匠心,个性鲜明,洛迦诺衣钵护体!不论纪录、剧情和动画哪种类型,都有独特的视觉或叙事风格。不怕观众的口味多么挑剔小众,包你能在其中找到满足和享受。
以创新探索而言,没有“奇遇”不敢选的新电影,只有你拍不出来的新电影。“奇遇”单元对探索性新电影的坚定支持态度,在今年六部获奖影片里表达得非常清晰。
今年“奇遇”唯一的动画片来自波兰——《杀掉它然后离开这个小镇》(Zabij to i wyjedz z tego miasta)是一部城市传记,导演马吕斯·维尔钦斯基(Mariusz Wilczyński)是个狠人,十一年弄了这部二维动画长片,定力不一般。所描述的城市罗兹(Lodzi)我曾经住过,阴郁沉沉透着浑然不觉的乏味,影片对这种集体性麻木给出嘲讽式的宽容,冷战下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导演的少年时代,回忆中的各种碎片——人群、街道、店铺、舞会共同构建了回忆的洞穴。充满诗意的哥特画风,加上不少别致的动画细节,令我专门去看了第二遍,一旦看懂某处花招,那种参透奥秘的快感好像是游戏打通关。
用16毫米赛璐珞拍摄的《管道》故事很简单:男主角拼命想活下去,挣扎着寻找光明,却最终毁灭。导演卡米洛·雷斯特雷波(Camilo Restrepo)既有哲学家的思想深度,又能找到视觉传达的语汇,深切传达出他对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的理性和感性的矛盾感受。片中有一个4分多钟的超长空镜头,摄像机里只有望不到边际的环形隧道,空虚的信息量最充盈,对人生彻底的绝望感从银幕溢出。得知他获得最佳处女作奖时,真心为他高兴——他的绝望至少有电影可以救赎。
其它几部才华横溢的片子还有:两部德国片《奥菲亚》(Orphea)和《裸体动物》(Nackte Tiere)。前者选择了希腊神话作为性别主题的靶子,进行挑衅式的视听变奏,音乐与图像的非逻辑拼接让人眼花缭乱,杂糅无序,不设边界地洒脱自如,打破你对视听原始素材的各种惯性预设。后者是女导演梅兰妮·威尔德(Melanie Waelde)的处女作长片,巨大的生命力,开放、敏感、叛逆、放纵……生猛的残酷青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赞美吗?这么好的女主演从哪儿找的啊,罕见的表演质感是稀缺的电影资源,导演用得也好。这位导演年轻有才且内敛,日后必将大成。另一部耳目一新的片子是来自阿根廷的《伊莎贝拉》(Isabella),讲述了年轻女性在职业与母性之间的困境。只是几段简单粗暴的视听组合,什么叙事逻辑和镜头层次,统统靠边站;只有几何图形的堆叠,手法野蛮,毫不矫饰,色块、对比、反差等抽象派美术手法,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怎一个“爽”字了得!
“话痨”获奖片遭影评人吐槽
四国合拍片《工作与时日》(The Works and Days)讲述了农民在生命尾声中的日常村庄劳作,仿佛一篇为了得奖而精心设计的八股文,貌似很酷,不少段落实则似曾相识,有点写毕业论文给引文加注释的那种枯燥感觉。
奥地利创作的《出生的烦恼》(The Trouble with Being Born),糅合悬疑类型和小性感气质,分寸特好,冷静还有点挑逗,耍小聪明又不讨人厌。
“话痨片”《马尔姆克罗格庄园》获得“奇遇”很高礼遇,是开幕片和最佳导演得主,却被影评人狂吐口水。故事设定在1900年的地主庄园里举办的一次丰盛餐会上,文学性强于电影性,就算镜头调度高潮迭起和几组外景拍得极美,也挽救不了观赏的疲劳感,更加上自我重复——沿袭了《雪山之家》(Sieranevada)的很多手法。不过导演对现实主义的驾驭功力真是大师级:狭小的时空,滔滔不绝的对话,极简不花哨的运镜,琐碎繁冗的细节,一个庄园浓缩了庞杂人物的内心画像,甚至成为超越时空的人生百态。
《贡达》(Gunda)是一部以小猪为主角的纪录片,够萌够可爱,电影节期间的大热门。动物视角加戏剧性煽情,带来友好的观影体验,但多处暗喻性的戏剧化瞬间未免俗套;倒是片尾那个未经编排的长镜头,朴实无华打动人心。
美国片《滑稽面孔》(Funny Face)是最无聊的“奇遇”影片,剧本的平庸注定在大银幕上也无法具有穿透力。
标准:勇气和对新语汇的探索
假如说电影节的主竞单元必须在艺术与商业之间找到双轮的平衡点,那“奇遇”追求的就是极致纯粹的探索。“奇遇”所设定的目标,早已超越了仅仅支持新晋导演,而想引导观众和媒体去发掘和感受这些电影,认识这些另类到无法进入大众视线的新人新作。从最终的获奖片看得出,那些被其它顶级国际电影节所冷遇的“先锋、实验、反叛、独立”之作,那些被传统A类节展主竞单元规则抛弃的独立制片,能够在这找到知音和尊重。
不难发现,新柏林电影节选片委员会的4/7成员来自洛迦诺电影节团队,当然亚洲区选片人仍然是资深的Jacob Wong先生;“奇遇”的3位评委来自日本、智利和德国,这种文化审美和地缘政治上的均衡策略,客观上成就了今年“奇遇”影片的多样性和极致感。可惜,今年虽有华语片报名参赛“奇遇”,最终却没有一部华语电影入选。甚至再放眼今年的电影节整体,相比2019年华语电影在柏林的大放异彩,2020年真真正正是个“小年”。
为什么呢?新总监在官方手册上的这段话透露了玄机:“我们想给正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事情提供更大空间,这就是我们创设[新竞赛单元]奇遇的主要原因,拥护那些新鲜大胆的声音。谈到对电影的我的个人看法,相比电影的主题,我更在乎电影的语言。不过好的电影是二者兼备的。”
回顾卡洛·夏特里安担任洛迦诺电影节总监的七年,他一直对审美和结构上有大胆探索的独立制片青睐有加,毫不吝啬给前卫电影提供更广阔舞台,曾被他扶持和挖掘的华语导演就不下十位。那未来什么样的华语片会入围“奇遇”呢?可以想见,伴随着更多华语电影人不断叩门,“奇遇”这个首次设立的新单元渠道会更加疏通顺畅。对于寻找国际赛道的新人新作,官方给出的解答是:“这个单元,我们只遵循一个规则:基本标准是勇气和对新语汇的探索,即使是来自对过去的化用。”
为什么华语片没有入选“奇遇”
而我的个人体会是:叙事或非叙事、纪实或虚构、题材偏好、类型或反类型、作者年龄……这些决策点并不重要。不与主流苟同的自由精神,探索电影边界的独立思考,对自我风格的极致追求,才是“奇遇”的入场券。没有一概而论的原则,骨子里的独立自我无法抽象化,每部影片的杰出都是具体的,渗透在作品结构、观看方式、思考向度、形式表达的分分秒秒细节里。
其实,除去创新者的前卫探索和勇气内劲,更加健康的华语电影生态,才是流水不腐的源头。一个类型片和艺术片这两极同时强大制衡的生态,才能够给具有独立、质疑、反叛精神的华语电影更好的生存土壤。在我们今天的电影产业中,艺术片是一种多么微弱渺小的边缘存在。当我们要参与一场世界级的影片竞赛时,这种薄弱的底盘是否才是限制了我们高度的根子呢?给敢于追求自我风格的电影人少一些压抑,多一些支持,能否帮助华语片更快速进入全球产业的关注赛道呢?时间会给我们答案。可以肯定的是,新柏林电影节的“奇遇”单元带给世界影坛的惊喜,还会继续下去。
王晓鑫,供职于德国海德堡大学,卡斯托影业制片人。(王晓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