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三代人
蓝可是于敏带的唯一的博士。在她眼里,老师于敏思维敏捷、逻辑严谨,他深刻的物理洞察力、快速的数学计算能力和非凡的记忆力让她惊叹,“那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超强大脑”。
可为什么于敏不带学生?1980年代,于敏已是学部委员(即院士)。可十几年间,他一直没招到过一个博士生。
国之大业,没有接班人怎么行?
身边的人分析:一是他要求太高,面试全没过,报考于敏的学生成了“江湖上一个可怕的传说”;二是原子物理类专业太冷门,第一等的聪明人,那个年代都下海经商或出国了。
大概要命的是第三,当了于敏的学生户口没保障,那个年月研究生是宝贝,落个大城市户口轻轻松松,但九院并不保证能有北京户口。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核九院与很多军工单位一样,走上了艰难的“军转民”的道路。胡干达说,当年他们什么都干,洗衣机、电子管、房地产,各种合作各种尝试。但九院人老实惯了,十桩生意九被骗,赔得多挣得少。最惨的是,人才大量流失,不少人去了绵阳市里的长虹电器。
1991年6月,蓝可操着四川普通话跟于敏打了个招呼。那是在烟台养马岛的一次强激光研讨会上,她知道,65岁的于敏刚刚淘汰掉两个国内顶尖大学的男生。
“太紧张了!”第一次坐在圈子里名声赫赫的于敏对面,蓝可满心忐忑,“在浓密的眉毛后面,他的眼神太锐利了”。她本科是电子科大的,名气比北大清华差远了,他能选上我吗?
博士考试成绩出来了,蓝可落榜。
没想到,于敏却说:你先来工作吧,考察一年,如果行,明年再给你一次考我博士的机会。
中国德高望重的核物理大权威,千挑万选要了个落榜生,还是个女的。很多人不明白。蓝可说于敏跟她在一起只谈工作,也从来没有解释过。
“他不会跟我谈别的,说起社会上事情,尤其阴暗面,他马上会打断:不管那些,咱们只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就在与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见面这几天,导师于敏身体不好,住院了,一度处于半昏迷状态。
蓝可去医院看老师,从书包里掏出一摞材料,“于老师,我们刚刚做了8发物理实验,都很成功,我给您讲讲哦?”
她能感觉到,老师的眼皮一抬,那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出来。但同时警报也响了。监控仪显示,于敏的血压从140忽然飙升到208。
10分钟后于敏的血压才恢复。
“我们心意相通。”蓝可说,老师就是为了科研而生的,“我也是。”
九院人说起蓝可:人很瘦弱,但影响力很大,工作狂,女汉子,“像于敏”。
回想1991年的那次面试,也许,当理想的火苗最萎靡的时候,蓝可的执着和简单,就成了于敏最好的选择。
蓝可读博进入九院九所,一个组15个人。后来,年轻人基本都走了:有人下海发了财,有人改换门庭,也有人出国留学,改了行。
她舍不得,“我就喜欢科研”。蓝可最喜欢办公大楼的走廊上悬挂着的一张巨幅油画,是当年程开甲和周光召激烈争论的场景。每次经过的时候,她都觉得很踏实,“我喜欢他们留下来的这种氛围”。
“杨振宁在美国入了国籍得了诺贝尔奖,也不能接触最尖端的武器领域啊。”胡干达说。到了较量的最高层,拼的不光是技术,还有你背后的那个国家。
这句话,说到了很多科研人的心坎里。20年后回头看,蓝可认为那些当年离开的小伙伴,选择了下海出国,其实就是选择了离开大国竞技的核心舞台。
这也许就是“国运”与个人成就的关系。
“真是天佑我中华,当年在国家最危险的时候,能在西部荒原集中这么一批优秀的青年,把‘两弹’搞出来!”在蓝可眼里,自己这些60后70后是承上启下的一代。虽然可能无法超越老师,但责任重大,“必须把老一代的精神传承下来”。
1999年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中国人被一掌击醒:大国之交,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只富不强,人家照样说打就打。
国防白皮书这样定位:“核力量是维护国家主权和安全的战略基石。”深陷人才断层的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迎来了机遇。
但,世易时移,开始富起来的中国很难再找到大批于敏、邓稼先式的人才了。
做科研的最高境界,就是忘我。在核工业领域,要冲向新目标,路上的诱惑太多了,那么多岔路、那么多电阻,还有很多小目标……如果一个个面壁人不能激活身体里的小反应堆,恐怕就没有持续的能量,让他们完成更重的国家使命和更大的科技挑战。今天,在核禁试的时代,简单说就是转入实验室里探索武器物理规律,过去的核爆走向微观。在核领域的攀登之路更艰险了。“可控核聚变”,世界战略科技竞争的重要制高点,是人类文明大跃迁最根本的挑战之一。
于敏常对后辈们说:我们从无到有,很难;你们现在走向微观可控,更难!这是“第二次创业”。
人才淘汰的物理机制
中物院的节奏外表上看比北京上海慢一些,处处给人传递一种温暖的淡定。相对于三四线城市,九院人的收入水平不差,能保障他们拥有中上等的物质生活。
但表面的安逸下面,九院人有个“死穴”就是教育问题。别的都可以忍,但在孩子教育这件事上,九院人有点不淡定了。
上海一个顶级高校“抢”胡建波的时候,拍着胸脯说,尽管来,你孩子附中附小都给你包了,“这个条件真的很诱人,确实有点儿心动”。
法涛也有些犯嘀咕,从孩子出生,他们就总能感受到全国时不我待的教育焦虑。“在这个山沟里,会不会耽误了娃娃的前程?”
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的传统文化,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老一代中物院人,天天工作顾不了家,孩子在山沟里得不到优质的教育资源。明明都是海归名校,孩子有的竟连高中都没法上。“核二代”有的只能在单位里从事后勤保障服务工作,有的只能在社会上打工谋生。
但无欲无求的时代毕竟过去了。法涛只要不加班,周末就开上车,接上夫人孩子,一脚油门去成都。在那个繁华的大都市,听听音乐会看看比赛,让孩子在城市中心的游乐场玩一玩,见识一个四通八达的大社会。
没有人,没有一代接一代的传承,再伟大的事业都不能持久。
中物院人事教育部规划教育处处长李科,对九院过去30年人才“流动”规律,有一种近乎物理学的精确梳理:
第一阶段是“难招人”。横跨上世纪整个90年代,那的确是一个“卖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年代,人们追求“富起来”,军工“遇冷”。
第二阶段是“好招人”。1999年南斯拉夫“炸馆”事件后,军工重热,国家加大了各种投入,人才对九院“回暖”。
第三阶段是“招准人”,进入新世纪后,国家战略牵引的一系列重大创新科技工程项目上马,九院重新找回了精气神儿。
李科说,人才成长有其自身规律和特点,而最根本的一条,搞科技的人才,必须尽力解决好他们的后顾之忧,给他们一个赢得事业荣誉最大的舞台。
但事实上,这很难。
地理位置偏远,严格的保密,社会显示度低,必须克制社会上盛行的物欲和浮躁心态……决定了新生代“面壁者”,只能是个崇尚精神的精英群体。
这是一个按照明确可控目标而实施的“自然选择过程”,或者叫做“中物院人才淘汰机制”:
首先,高考将这些聪明的脑袋筛选出来,但其中更多的省、市、县状元流向了金融和经济学院。
其次,学物理的人都很聪明,改行搞金融驾轻就熟。在选择学物理的人中后来又流走一批。
然后,出国深造的人很多为生活所迫或者受到了年薪千万的诱惑,也去了华尔街。
最后,清华、北大、中科大这些中物院的定点班学生来到绵阳,又在现实生活的判断中,再次分流一批又一批。
……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只有经受住了大浪淘沙的人,才是中物院真正需要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