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金的颗粒
中物院这60年,像一块磨刀石,有太多的材料在上面磨,也因此显露了其成色和真面目。做中物院的“强国一代”,不是因为你牺牲了在大城市的优厚待遇,放弃了火热的互联网生活,就能做成的。
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双向选择”。
2016年一年,这里流失了百余名青年才俊。
李科有点着急,但没用。因为这是由九院的人才筛选物理机制决定的。
名校博士应该在一个方向精研,钻之弥深。在中物院你即使是博士,也可能让你和工人师傅在一起,半年一年都要在车间解决一个个具体的加工技术难题。这里的技术工人不少是最牛的大国工匠,新来的毕业生,会被他们敲打。当你穿上统一的防辐射服,从头到脚都被套住,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只有两只眼睛用来交流。你受得了吗?
名校生多深谙在学术圈成名的路数,发论文结交名人接受采访,而中物院不少岗位你只做不说,而且可能永远都不能说。你受得了吗?
这里是任务导向,你必须在服务国家需要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创新性思维。你再聪明,也可能永远得不到诺贝尔奖,而只是大国重器中的一个螺丝钉,你受得了吗?
……
“我难道不能自由选择吗?”“选择我的对口专业不行吗?”可以,但选择的首要前提是国家的需要。
大国核竞赛,是一场淘汰赛。这决定了中物院必须以同样的机制,来选择属于自己的人才。而选择的同时,就是淘汰。
四所的黄鑫清华毕业来中物院时,心里也是两个小人在打架,“社会上自由主义思潮对我还是有些影响的”。
后来去中国科学院大学读博士时,他曾试着挣钱。一边在学校做实验完成学业,一边用打游戏的时间来帮人做程序挣外快,两三万元进账好像也不难。有一天他忽然问自己,“我需要挣多少钱?我一辈子花多少就开心了?”
黄鑫意识到,挣钱养家当富人,太简单太没有挑战了。
等博士毕业,他再次走进中物院科技馆,从前难以入心入脑的“入院教育”震撼了他。他懂了,蜚声中外的大科学家、核武器事业的重要奠基人郭永怀先生,他的人生为什么无悔、为什么那么有意义。站在郭永怀烈士雕像前,黄鑫觉得自己的人生方向清晰了——如果说老一辈制造了歼7歼8,我们就必须造出歼20和五代机六代机。
是的,他们有自己特殊的傲娇时刻。
比如,九三阅兵和朱日和大阅兵,当大国重器东风31、东风5B这些战略核武器碾过屏幕、耀眼全球时,研究室的前辈们就会坐不住:“你看,你看!这个战斗部里有我的设计、有我的计算。”
新一代便会被感染,“10年后我设计的战斗部接受检阅时,我就可以对儿子说,你看这是你老爸团队做的!”这是用钱能买来的吗?
也因此,法涛们、胡建波们留下来了,他们相信有自己血脉的孩子会理解老爸的荣耀与付出的真实意义。
年轻学霸们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他们开始关掉那些庸俗成功学的体系接口,把“一时挠不着的生活奇痒”真正放下。过去一边沉迷魔兽游戏一边搞研究也能出成绩的聪明头脑们,开始无暇个人生活了。
大浪淘沙,风雨砥砺,留下的,就是纯金的颗粒。
每次,蓝可一听到有谁说,“能干的人都出国了”,就很不服气。她会追上去抬杠:“我们中国国力越来越强,就是我们这群不能干的人干出来的。”
或者听到谁说,“中国培养的最顶尖人才都出国了”。蓝可也会追上去不服气地争辩:什么叫顶尖?那些学校只培养出了国就不回来的学生,能叫顶尖吗?国家培养了你,你不服务于这个国家,能叫顶尖吗?!
一朝壁破惊天下
在中物院八所,横卧着有两个足球场大的神光-Ⅲ号激光装置。
身高一米八的杨冬,经常带着名牌大学的在读生观摩。他的使命就是留下其中的黄金种子。
宣传栏上,贴着两张科幻电影海报:一张是《钢铁侠》,因为它身上的聚能环就是核聚变的小反应堆;另一张是《星际迷航》,飞船在宇宙中的跃迁也是靠核聚变提供能量。
这个有60年历史的科研高地,正在学着俯下身段,倾听90后95后的需求。
中科大毕业的杨冬发现,在用模型演示打靶的时候,每一个90后都会在听到“砰”的一声时特别兴奋。杨冬自己也是这样,当时在上海“神光-Ⅱ号”实习的时候,每次打靶之前,都有一个电子的声音,什么什么准备好了,然后是《斗牛士进行曲》,最后“砰”的一声。这种仪式感给了他巨大的诱惑。
潘建伟是杨冬中科大的前辈,他和他主导的量子通信研究走在了世界前列,看来很可能在科学史上留下英名。“我呢?”——杨冬希望像师兄一样建功立业。对他来说,没挑战的事,为什么要干?!
36岁的清华人邹文康,不厌其烦地为记者讲述可控核聚变的原理。“这是进行极端条件物理研究的大科学实验很好的平台。”邹文康打开门,一座圆形大金属装置展露在记者面前。
“聚龙一号”如果通电,这些巨大的扇形金属装置,会释放出数百万安培的电流,散发出蓝色的光芒。能量流向那些靶心上的钨丝,在亿分之一秒内辐射出来功率数十万亿瓦的X射线……“当巨大的能量聚集在这些十分之一头发丝粗的钨丝上,引发核聚变”。
可控核聚变,人类能源革命的终极梦想。“真正的学霸来到这里,就会心里痒痒。”邹文康说。
杨冬他们走的是激光驱动聚变点火路径,而邹文康他们走的是Z箍缩驱动点火路径。人类探索未来聚变能源最前沿的两条路,建造出中国的“人造太阳”——就是两个人和他们所在团队每天的工作和要实现的宏伟目标。
面壁十年图破壁。中国面壁者的一个重要国家使命,就是突破人类科技极限的巨大挑战,使可控核聚变梦想成真,铸就新时代“两弹一星”新的辉煌,为人类文明进步服务。
杨冬、蓝可们,还有躺在病床上大脑仍然飞速运转的于敏先生,这几代人,正在共同酝酿、实施着这一世界上的超级大科学研究工程。
中国一度落后、一度彷徨,优越了上千年的基因,一旦被高温高压高强度的压迫状态所激发,那种深藏着的潜能,就开始聚集、融合和释放。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这个民族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像沸腾的巨大电流,从这片土地的深处迸发出来,抛开了对那些“高鼻子先生”的幻想,拼尽了所有的力量,聚力那个伟大复兴的目标。
60年沧海桑田,重重蜀山依然沉默。
在记者面前,杨冬和中科大老同学言杰拥抱在一起,他们在一个院子里工作7年,这是第二次碰面。不见面不代表没联系,因为每个人手中的计算、心中的构思、忙碌的任务,都在服务于同一个国家级的大任务。
当年的“神童”们,今天聚集在一起并肩而战,正在开辟一条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路径,挑战人类智商极限、忍耐力极限,和能量增益的极限。
杨冬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常对参观的95后说:一个比神光-Ⅲ号更先进的装置,会是什么样的?这样的项目,影响着人类的未来。这是一道最难的题目,你愿意来应战吗?你敢来吗?你能来吗?
一束束强烈的高功率激光,闪电般冲向一个直径不到1毫米的靶腔,巨大的高能量密度等离子体下,氘氚材料应声而爆,原子聚变释放的能量四散溅开……
这时候,时间静止了。
只有望向微观世界旋转原子的一双双眼睛。那是于敏、王淦昌、邓稼先,是钱三强、朱光亚、陈能宽、周光召,是郭永怀、程开甲、彭桓武,是蓝可、是杨冬、是黄鑫、是邹文康、是何小中、是法涛——
“小时代”与他们无关。这些年轻人,注定是一个大时代的执剑人。
他们是中国面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