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没有“有罪者”的概念
李雪涛:我们再看今天的新冠肺炎疫情。今年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您时,记者认为中国所采取的措施“过分小心”。您当时就指出,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武汉的情形迫使国家采取非常严格的措施,这当然也是阻断传染源的最有效的传统方式。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腊碧士:在谈到武汉和中国其他地方“封城”的时候,我也特别提到,这种方式在具有数千年历史的中国是可以实行,并且能够坚持下去的。
李雪涛:目前对新冠病毒来源的探索没有停止,并有被政治化的现象。从疾病史的角度来看,很多瘟疫很难追踪到真正的源头。以往的历史学家,一般会将欧洲黑死病的起因归结到中国,但澳大利亚历史学家费克光却根据大量中文文献,对鼠疫曾在中国发生并且从中国传到欧洲的普遍看法提出了质疑,因为仅凭古汉语文献所描述的疫病外在表现特征,是没有办法来认定元代流行的疫病就是鼠疫的。霍乱在1817年成为大流行病之后,全世界都在探求这一疫病的来源。香港大学的程凯礼认为,尽管Cholera Asiatica(亚洲霍乱)的汉语被翻译成“霍乱”,但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种疫病就是源自古代汉语、使用了三千年之久的“霍乱”一词所指的疾病。其实早在1933年,时任上海全国海港检疫管理处处长的著名鼠疫专家伍连德就曾发表英文论文,对这一问题进行过权威性的调查。经过细致的对比,伍连德认为当时大流行的霍乱与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的“霍乱”其实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疫病。
腊碧士:您观察到了问题。我记得很清楚,2009至2010年的H1N1型禽流感在德国造成了大约23万人感染,有据可查的死亡案例为250人。而实际的数字,不论是感染人数,还是死亡人数,肯定要大大超出这些。但我们当时并没有对这件事情产生过分的反应。H1N1禽流感来源于美国,但当时我们并没有谴责美国。不论是今天还是以往,在发生疫情的地方,当地人往往指责“他者”:在欧洲中世纪是指责犹太人,20世纪以来则指责东南亚的华人。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去寻找所谓的有罪者,但现代医学中没有“有罪者”这样的概念。
国际学者都可从中方研究成果中受益
李雪涛:14世纪,在鼠疫流行的时代,犹太人在日耳曼人居住的地区遭到人们的普遍谴责和攻击,他们被认为是传播鼠疫的罪魁祸首。威廉·麦克尼尔曾经对“梅毒”一词在16世纪时的不同名称进行过分析,他认为,人类普遍有一种把新出现的、险恶的疫病之源头归结于外国人的倾向。霍乱在欧洲被称作“亚洲霍乱”就曾引发了欧洲人对揣测已久的东方灾祸的恐惧心理。而19世纪90年代开始引起全球关注的鼠疫,由于当时被称作“亚洲瘟疫”,在一些地区也发生了过激行为。在1898年被美国政府宣布并入美国的火奴鲁鲁,当地有人为了泄愤,纵火烧毁了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居住区。在瘟疫流行时期,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腊碧士:信息并不能阻止被情感控制的人的非理性行为。一些人将自身的恐惧用富有攻击性的极端方式予以发泄,这并不少见。如果我们拿海涅所写的《法兰西状况》中1832年有关霍乱的报道作例子的话,就会看到,当时巴黎的大街上,只要有人怀疑其他人得了霍乱,被怀疑之人就有可能被人们打死。
实际上,中国所采取的防疫措施是有效的。如果我们来看一下中国科学家在当地疫情暴发之初在世界顶尖科学杂志上发表的研究成果,就会知道中国此前所发生的一切,我们这些国际学者都可以从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中了解到情况。
李雪涛:“瘴气”一说曾风靡欧洲学术界,一直到19世纪80年代随着显微镜对病原菌的发现,人们才逐渐接受科学的病菌理论。之后在欧洲发生的鼠疫为各国科学家合作抗疫提供了契机。1897年在威尼斯召开以鼠疫防疫为主题的国际卫生会议,中国和日本都派代表前往参加。世界卫生组织的前身国联卫生组织正是在此次抗疫的国际行动基础上建立了。
腊碧士:尽管我们对传染病的研究不断向前推进,但有一点我们必须不断牢记,那就是:所谓的“病原体”也是生物。作为人,我们不断与其他生物体进行着斗争,而这些生物体也为了它们自身的生存与我们做着殊死的搏斗。我们作为新冠病毒的宿主,它们寄生在我们身上,并且在我们身上繁衍。瘟疫便发生在原生动物、细菌和病毒之间,发生在生物和社会的情境之中,发生在人及其生存的世界之中。如果没有细菌的话,我们根本无法存在。
将疫情政治化同样属于瘟疫
李雪涛:奥斯特哈默认为,从19世纪起,人类才第一次在全球范围内针对瘟疫展开大规模的歼灭战。他指出,人类在这之后的抗疫斗争中取胜有两个前提:一是丰富的现代生物学和医学知识;二是与公共卫生政策相关的理念。如果我们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今天新冠肺炎传播的话,还是有很多与历史上的瘟疫性质完全不同的地方。特别是在二战后,航空业的普及迅速增加了微生物病原体的移动性。其实,瘟疫的一大特点便是流动性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非常适应全球化的。新冠肺炎跟其他瘟疫一样,也是具有军事化特征的人类敌人:进攻、征服、撤退。因此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讲,加强全球危机管理和危机应对是至为重要的。每一次瘟疫结束后,经历了灾难的城市乃至国家的居住条件和医疗保障都会得到明显改善。我们的社会能从这次疫情中学到什么呢?什么时候人类才能真正远离瘟疫?
腊碧士:每当新的威胁来临之时,集体的恐惧都会再次引发所有已知形式的人的各种行为,也包括错误的行为。人们希望国家政治和行政部门能够及时制定有效控制疫情的统一行动方案。但真正的理性思考往往是在疫情消退之后才开始。在急症病人面前,医生显然不可能急着去修改教科书,他必须首先去救助病患,之后才能考虑修改教科书的事情,考虑防控疫情的计划,考虑公共程序等。
对那些利用防疫之名来实现其政治目的的行为,不论在哪个社会,都应当予以揭露。这种行为同样属于瘟疫,它发生在当代并不令我们感到惊讶,因为疫情常常也会被政治化。但是无论如何,在全人类的共同努力之下,我们还是有理由相信,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一威胁人类的政治瘟疫是会得到有效控制的。
李雪涛:法国文学家加缪的著名小说《鼠疫》告诉人们,面对荒诞的人生,重大的疫情让人们真正去思考生命的意义。其实疫病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发展,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再次提醒人们,以往仅仅关注政治、经济、军事的历史并不完整,严肃地看待人类的疫病史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视角。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让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开始考虑他实存哲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临界境况”:死亡、意外、罪责以及世界的不可靠性。在这些境况之中,现实世界的全部可疑性会凸显出来,以往被认为是固定的东西、不容置疑的事物、支撑每个人的经验以及时代的理性全都消失了,人发现自己被置于绝对孤独的处境之中。雅斯贝尔斯认为,人只有处于临界境况之中,才能超越自己。今天的新冠肺炎疫情也让很多哲学家思考人类的问题。对新冠肺炎疫情可能对人类思想变迁和文明发展带来的改变所进行的思考,都给人以极大的启发。
腊碧士:威廉·麦克尼尔在《瘟疫与人》一书的结尾处写道:“技能、知识和组织都会改变,但人类面对疫病的脆弱则是不可改变的。”瘟疫与人类的竞争依然存在,必将与人类长久共存。在这里,我想引用当代德国历史学家马尔特·提尔森的一句话,他说:“瘟疫是所有疾病中最具有社会性的,它们会与整个社会相遇,激发集体的恐惧,激化社会的紧张关系。”新冠肺炎疫情映衬出我们自己的真实面目,展示了对于我们来讲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因此,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瘟疫极大影响了人类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