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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铜墨勺的高贵
“爷爷在琉璃厂有几家店。”除了祖父治印的严谨外,张国维从小到大听说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但他并没沾到什么光,出生时祖父已经去世,经历“文革”的一次次抄家后,家徒四壁。
父亲给他最大的教诲是要朴素地生活。7岁时,张国维就学会了自己洗衣服。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一次参加书画笔会,白雪石先生画画,张国维负责补大印。
在茶歇交流时,白雪石说,“我像你这年纪时,那时条件真是艰苦。”虽然不是同辈人,但张国维心有戚戚焉,“我上学时穿着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
在张国维书桌上,有一把用了近30年的铜墨勺,至今仍旧不离不弃。
上世纪80年代,他刚到单位工作不久。一天下班,不远处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的中年人看见他就起身,轻轻地说,“我这儿有块石头,你能不能帮我刻了?”
这个人穿着棉袄,前襟和袖口磨得又脏又亮,张国维常见到他,是住在附近的一个邻居。
这人显然是专门在这儿等他,但说话时已经拎起了小板凳随时准备离开,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张国维并没拒绝,说,“您想刻什么,给我写下来吧,下周的今天我给您。”
“我原先在这条街上经常看见你爷爷,只是离老远地看着,他要么出门送客,走路像一阵风一样。”老人家喃喃自语。
一周过去了,青春欢快的张国维像往常一样骑车下班。出来时看见这位中年人仍旧裹着棉袄在原地等他。张国维递上刻好的印章,说,“我给您配了一只盒子。”说完要走,中年人却突然按住他的车座,说,“等等,我送你个小礼物,我是个钣金工,我给你打了个铜墨勺。”映入张国维眼帘的,是一把制作精美的铜勺。
许多年过去了,作为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委员,一次在跟政协做调研的时候,张国维又见到这位老先生。90多岁的老先生一人坐在街口一张竹躺椅上晒太阳。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张国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印章走上前问,“您还认识我吗?”
“记得记得,但我这身体已经不行了,没法做东西跟你换了。明年你再来,可能都见不到我了。”老先生的眼睛潮了。
追上政协的队伍后,张国维把这个故事讲给委员听,人们哑然了。有人告诉他,在这一带,这个老工匠被不懂事的孩童们戏称作“老脏猴”。但高贵的人格深植在老人内心里,却没有人能看得见。
那把铜墨勺,张国维会一直用下去。是提醒,是鼓舞,也是砥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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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姿颖敏,英年好学,篆刻治印,艺林蜚声。”第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已故历史学家史树青这样评价张国维。
2005年,张国维成为宣武区政协委员。对于政协,他有着天然的感情。张家最早与政协的渊源,可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这还要说到张国维的祖父张樾丞。现在陈列在国家博物馆里的新中国开国大印,就出自张樾丞之手。
1949年6月,全国政协筹备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举行,周恩来将办理国印之事交给了常务委员会副主任陈叔通,陈叔通指定副秘书长齐燕铭具体经办。由于治印技艺超群,经齐燕铭的推荐,垂暮之年的张樾丞参与铸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之印”铜印。
在艺术造诣上,张国维得益于文博界老一辈文化名人的提携,不断进步。然而,相较祖父那时名人出入的客厅,张国维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开门诊部”的,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有时要给希望看到“国维刻印”的人做演示,但他也喜欢在金石世界之外,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鲜活世界。
他曾听老人们讲,当时为祖父送葬的人群,队首都走到虎坊桥了,队尾还没出琉璃厂。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仅仅是一个有名气的老匠人吗?他开始找历史资料,凡是有记录祖父的,哪怕一段、一行字,他都要买回来。于是,从老人们的口中,从零碎的典籍中,一个热情、达观、乐善好施的老人的形象丰满起来。
张国维不知道,这些家传早已融在他的血液里了。在微信圈里,常有负能量的消息占据屏幕,片面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作为政协委员,张国维觉得有责任把热心和快乐带给身边人。虽然很忙,即使一个普通的邻居找他刻印,他都会满口答应下来,熬到半夜也要把活儿干完。“凡事要先反思自己。如果你捧给别人的是鲜花和爱,别人会拿刀和剑指着你么?”
当了十几年政协委员,张国维关注最多的是老北京街区的保护。菜市口有个“烂漫胡同”,路西现在还有一个朱漆大门,是民国时期著名篆刻家、时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姚华的老宅子,张国维常在那宅子门口徘徊,脑子里回味着《城南旧事》的片断。
“存在就是活着的记忆。”他多次参与旧城保护的调研,每次调研都带着对老北京的热爱。在这片热土上,他看到的不仅是童年的记忆,更多是旧时光里那些认真做事、受人尊敬的人们。
延续400多年的厂甸庙会由于文化气息浓郁,参观者甚众。琉璃厂1公里长的街道,一天的人流量竟达几万人。由于四周都是小胡同,存在着很多安全隐患。他在向区政协提案的同时,还找到了当时的全国政协委员舒乙先生,想请他通过全国政协的渠道进行呼吁。后来经过多方协调,厂甸庙会异地改迁得到了圆满解决。
由于在文物单位工作,更加了解长城的历史和问题,市政协组织关于长城保护的调研,他也报名积极参与。“万里长城不仅仅是一块块砖垒起来的,更有着历史文化和诸多可研究的课题。”张国维由此想到他编辑《金石字汇》时的过程———历经数个寒暑,字字要求究稽,无鼓乐无鲜花。从事篆刻工作也是如此,从刻到钤印出拓片,无一不是良苦用心之结晶。
大国工匠,世代传承,生生不息。张国维随手拿起旁边一架德国产的徕卡相机说,“许多相机都是四个螺栓,但徕卡的一定是六个螺栓,中间很小的距离也起来要再加两个。”他还曾买过一方旧的砚台,质地上乘,手摸上去就像缎子一般光滑。他笑说,夜里起来上厕所时,都忍不住要摸一下这方砚台再去睡。
当别人问到最满意的作品时,张国维永远说是下一个。他希望自己刻的下一个印章,品质也像手里的这方旧砚台一样,即使人们在睡梦中也会惦记。(司晋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