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在广东第14批援鄂医疗队前往机场的路上,武汉居民在家向医疗队员挥手致敬。新华社记者 陈晔华 摄
日常
蔡娟一家,只是武汉7102个小区中的一户。从城市封闭到小区封闭,武汉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社区要管的事情越来越多。住院登记,“四类人员”排查,生活物资采购、分发,药品购买……3月19日后,湖北省内人员的返汉申请和审批也要经过武汉居住地社区。
“能坚持到现在的都是真英雄。”江强是江岸区百步亭社区的工作人员,疫情暴发初期,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但所在居委会还是一片混乱。很快,有的社区工作者累倒了,有的感染了,还有的辞职了。江强说,他特别能理解辞职的人,“刚开始所有防护物资就是一个口罩,要上门排查,还要安排疑似和确诊患者就医,谁不怕?”
2月18日起,武汉各区大型超市陆续暂停对个人开放,由各社区统一安排采购。3天后第一次分配物资,江汉区民意街多闻社区书记田霖就被居民给骂了,“买的东西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的都没买,要你们来做什么?”在同属汉江区北湖街德望社区,民警王盈至今还记得,正月初五那天她出警,是因为一位陈姓住户手拿一根大木棒,见到社区工作人员就追着打,边追还边喊:“给我爸爸安排床位!”
等到2月初第一批方舱医院建起来,社区还要负责劝轻症患者去住院。有些人怕交叉感染,有些人嫌条件没有医院好。很多时候,江强要花两三个小时才能劝动一家人。
2月15日,武汉降下大雪,汉阳区龙阳街芳草社区工作人员和下沉干部在风雪中守着各个卡口。先是有人打了办公室的电话,接着又有许多人在微信群里留言,“他们说外面太冷了,让我们找个地方避风。还让我们放心,说他们绝不出门。”芳草社区书记、主任杜云说,那是疫情发生以来她觉得最温暖的一天。
带领22个工作人员负责近2000户居民的生活,田霖的嗓子早就哑了。他习惯了把所有的要求和指责照单全收,“好的好的”是他这两个月说得最多的4个字。一天,他正在分发新到的物资,一位不认识的居民对他说:“你们从过年忙到现在,真的辛苦了,谢谢!”田霖愣了几秒,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好的好的”也是高文鹏最近最常在手机里输入的4个字,一般来说,后面还会跟一句,“尽量找”。商超暂停对个人开放后,除了社区统一采购,各个团购群成了武汉人买菜买肉甚至买生活品的重要途经。团购群的团长有小型超市老板、小区快递接收点经营者,有的纯粹就是志愿者。
高文鹏在江岸区的同安家园小区附近经营一个生鲜店面。疫情发生后,不能开门营业,他就用店铺的名字开了个“同安家园樱草团”,既卖自己店里的东西,也去大超市帮居民采购。
距离高文鹏最近的采购点是一家家乐福超市,为了满足大家的个性化需求,去超市时他都举着手机开直播。团友临时看到需要的东西,说一声,高文鹏就一起买下来。
团购群里,有人记账,有人统计需求,还有人安排发货。每次采购物品送到了,高文鹏都要求团友接到电话后再下楼取货。他怕大家一窝蜂挤过来,增加感染风险。
即便如此,武汉人的生活依然很不容易。有人在朋友圈晒出有鱼有肉的四菜一汤,说这是参加了6个团购群,等了4天才凑够的食材,成本是疫情发生前一家人3天的花销。有人在团购群里发誓,疫情结束后一年内不吃萝卜、土豆和大白菜——那是封城后能买到的最主要的3种蔬菜。还有的独居老人,不会参团不会手机支付,社区工作人员每次买来什么,就只能吃什么。
团长不是容易的差事。各个商超规矩不一样,成团标准不一样,供货渠道和货品也不一样。不同团购群的居民会在网上比较,谁家的肉新鲜一些,谁家的菜丰富一些,“要是比输了,团长就会被埋怨。”高文鹏说,整块整块供应的冻肉和冻排骨,实际斤两往往会比预定的多一些,每次他都是自己贴差价。遇到超市里有多个团友曾提到想买的东西,来不及统计,他就先垫钱买下来,回头再转售出去。
高文鹏说,这种时候根本想不到赚钱,但如果某天团友在群里夸他了,哪怕是倒贴了钱,他也高兴。
武汉市江岸区花桥社区志愿者蒋晨一(左)和下沉社区的干部谢文先来到一名独居老人家为其送菜。新华社记者 沈伯韩 摄
谢幕
问了多家网店,都暂停往湖北发货,昌金星有些苦恼。他想在网上定制小徽章送给自己在方舱医院的战友,可直到援鄂医疗队离开,这个愿望也没实现。
3月9日晚,轮到昌金星在武昌方舱医院值夜班。这是这间最早启用的方舱医院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负责的C病区只有24位病人,整个方舱共有49位病人。“一走进去,觉得空荡荡的。”
2月5日下午,昌金星第一次走进方舱医院,同样是空荡荡的。那天早上,90后心血管外科医生昌金星接到电话,由他担任领队,率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的25名医护人员进驻武昌方舱医院。当天夜里,3个小时内方舱里来了120个病人。昌金星说他从没见过那种场面。
开舱前3天,所有医护人员基本都没睡过觉。他们要随时准备进舱,还要在一团乱麻中制定治疗方案和入院、出院的标准。
一位被社区送来的患者进舱当天就摔桌子、砸椅子,情绪非常激动。还有一位患者直到康复时才告诉医生,一开始她不愿意来方舱,既出于对方舱条件的不信任,还出于当时外界对方舱的议论,“当我跟着身穿防护服的社区工作者离开家时,我都能感觉到邻居们既恐惧又同情的眼神射在我背上。”
事实证明,收治了1.2万名轻症患者的方舱医院因为切断传染源、缓解定点医院救治压力,对武汉战“疫”局势的扭转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一位患者在病友群里说,2月初他去医院做核酸检测,排队就花了7个小时;最近,他结束了出舱后的14天隔离,再去做核酸检测,整个过程只用了30分钟。
3月9日,那位发脾气的患者出舱了。离开前,他在微信群里给所有人发了长长的感谢信,还专门给昌金星打了个电话。
3月12日起,武汉开始分4批腾出定点医院,满足非新冠肺炎患者日常就医需求。截至3月22日12时,该市已有50家医院开始收治普通患者。
60天前,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的门诊大厅曾被挤得水泄不通。如今,即便已恢复普通门诊一个多星期,前来就诊的患者数量还是数得过来。从进入医院到进入诊室,一共需要量3次体温。无论是挂号还是取药,人与人之间都主动保持着1.5米以上的距离。
因为疫情,许多武汉人掌握了网上看病的新技能。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开设了在线全门诊,市民挂号成功后就能在线视频问诊,并按电子处方通过社区购买药物。
武昌方舱医院的最后一个夜班,病人不停地和医生说话、合影,昌金星觉得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医患关系最融洽的35天。
他也和自己的搭档合了影,当然是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在武昌方舱医院,上海、湖南、辽宁等地前来支援的医疗队被称为“国家队”,湖北省6家医院叫“地方队”。短暂磨合后,“国家队”主导、“地方队”实施的模式顺利运转起来。
昌金星常常和华山医院的医生一起查房,一起筛查病人,一起讨论用药。遗憾的是直到休舱,昌金星都不知道那几个医生长什么样子,“如果以后摘掉口罩,我们只能靠声音来相认。”
3月10日,在武昌方舱医院,医护人员送走痊愈患者后在座椅上小憩。新华社记者 肖艺九 摄
回家
3月18日,今年首趟从湖北发出的就业专列抵达浙江绍兴,车内有530余名恩施籍务工人员。3月19日,湖北荆州开行2趟前往广东的返岗专列。
以此为标志,凝固两个月的湖北省有了解冻的迹象。
3月22日,武汉市公布了第六批无疫情小区,至此,该市无疫情小区已经接近9成。同时发布的消息还有,无疫情小区居民可以分批下楼活动,附近商超有序开放。
3月21日,杜云所在的龙阳街芳草社区分4个时段安排居民下楼活动。杜云统计了,差不多有150人选择下楼。“一开始,大家都有点懵,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后来,有人在环形道路散步,也有人打起了乒乓球。
按规定,无疫情小区每户每天可有一人外出采购,但各个团购群依然忙碌。有小学生在学校的征文中写道,“妈妈当了团长,爸爸也受她‘雇佣’,白天他们忙着送货,到了夜里,我一觉醒来,还看到他们在统计数据制作表格。”
高文鹏继续坚持逐一打电话通知团友取货。毕竟,湖北省3月22日发布的市县疫情风险等级评估中,武汉市城区仍是高风险。“大家再坚持一下,能不出门就别出来。”
3月17日,根据国家卫健委安排,首批医疗队从湖北返程,其中就包括支援武昌方舱医院的“国家队”。分别时,昌金星他们与战友们约定,等到来年,再请他们来武汉看樱花,吃热干面和小龙虾。
到3月20日,已有1.2万名援鄂医务人员撤离。昌金星他们正在隔离休整,“虽然说好与方舱再也不见,但要做好随时再冲上去的准备。”在各重症定点收治医院,留守着国家医疗救治专家组和高水平的重症救治团队。还有近1800名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在与死神拼命。
3月23日,武汉封城整整两个月。连续5天零增长后,该市出现了1例确诊病例。张小璐每天数着这个数字。吴骞没有告别仪式,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去世一个月后,这个生前以送人回家为职业的年轻人还没能回家。
张小璐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武汉能在清明节前解除封城,“我要接他回家。”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超、刘旺生、江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