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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向往一片“明朗的天”
1949年懵懂参军,给我的人生画了一条分界线;我在部队获得的信仰与力量,也帮助我渡过之后人生的难关。
“文革”时期,我因为电影《球迷》、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被关进牛棚。那时过了四十岁的叫做“四十而牛鬼”,我30出头,就被叫做“小牛鬼”。当时,被斗得最厉害的是贺绿汀,我也受到了很大伤害。我被打得脑震荡,百思不解,我明明14岁就参军了,明明是个投奔革命的红小鬼,怎么就变成牛鬼蛇神了呢?红卫兵把我押到家里,打开所有的窗子,叫我自己喊“打倒反党分子陈钢”,叫我自己羞辱自己。这个比什么挨打批斗都让人受不了。我是怀着那样的憧憬去投奔革命去参军的,反过来竟然受到这样的羞辱,当时我甚至不想活了。
在那个时期,支撑我活下去的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音乐,还有就是我参军的那三个“第一次”。
1963年我受到批判时,被送去大别山劳动三个月。劳动期间,我和一个老大爷睡在一间房间。他是一个老红军,因为战争腿瘸了、拄着拐,我管他叫祥爷。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他深深感动了我。住在那样破的茅屋里,我每天一早上山去挑柴,100来斤的东西压在肩上,下山比上山更难。路上经过一处白石岭,我叫它“魔鬼的峡谷”,一步步下去,远远就看祥爷站在那里等我。卸下柴,我去挑水,再去推磨。一天的劳动,都是为了一顿饭:一碗面汤加上一根葱。三个月后,我要走了,他不响,悄悄去镇上割了一斤肉,去山里打了一点毛栗子,做了顿栗子炖肉,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至今还记得那肉香。一个参军的老红军,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能挺过来呢?山东的老大娘失去了孩子,还为我们纳出了那样的鞋子。不管什么原因,他们都挺过来了,我应该也可以挺过来。后来那么些年,我是个幸存者,我是想着他们、想着老百姓的生活,挺过来的。
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是与国家同步的,但是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我们投奔革命,就觉得是寻找那“明朗的天”,追求过人人平等的日子。知道我14岁参军,很多人都说,1949年你不该那么傻,书不读,香港不去,为什么要去参军呢?但我们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我们是真诚的,是有信仰的,这样的真诚给了我们力量。中国的老百姓很可爱,那么多的磨难,他们也默默过来了。不管什么样的暴风雨和黑暗,永远向往着一个“明朗的天。”
信念是真诚的,提高了我的抗压抗震能力,因为常常会想到我所见过的老百姓,想到那些曾经为了高贵的理想献出生命的人。他们的力量,始终给了我一种鞭策和一个提醒。反过来,也给了我们很多反思,那时候我们那种乌托邦式的狂热,是可爱而不科学的,是浪漫但不现实的。1949年,我们应该记住那个年代。今天,应该找回的是1949年的理想,那片心中的“明朗的天”。
人物小传
陈钢,1935年生于上海,中国当代著名的作曲家之一。1955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在校期间与何占豪合作创作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至今蜚声中外乐坛。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创作了小提琴独奏曲 《苗岭的早晨》《金色的炉台》《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恩情》,以及小提琴协奏曲《王昭君》等。另著有散文集《黑色浪漫曲》《三只耳朵听音乐》等。
采访手记
■在上海音乐学院里,找到陈钢的办公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几经学校保安与职员的指路,笔者才在校园边缘找到了一条仅够一人通行的“小巷”,钻过去之后,才看见通往他办公室的那条弯曲、狭小的木楼梯,仿佛一座吊脚楼。但一走进这间“办公室”,满目都是白色、绿色、木色的小清新设计。这是一间已有近百年历史的房子,30多年前,陈钢就在这里创作与教学,逐渐布置成了现在这样的温馨小屋。
采访约在10点,但陈钢老师还是5点多起床,6点钟就出门了。年近80岁的他,看上去至多只是60岁的样子,精神头十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比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精神。“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天到晚都是没睡醒的样子?”陈钢问,随即他自己幽默回答:“我们这一代人是吃过苦的,是有信仰的,应该让他们弹钢琴的手,都下地去劳作劳作。”而正是因为这一份信仰,在经历挫折和坎坷的年代,陈钢写出了《苗岭的早晨》《金色的炉台》《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
采访期间,谈话几次被陈钢的电话打断。有位老音乐家来电话吐槽,说某大赛上听到的新创曲目,没头没尾,基本的结构都没有。陈钢安慰道,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再管这些糟心的闲事儿。但挂上电话,陈钢却向记者说,这安慰没有用,包括他自己在内,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知识分子,一些习惯和方式,改也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