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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陈钢(79岁)
1949年,对中国是个很重要的年份,对我个人也是。那一年,我14岁,就参军了,当然,是谎报年龄“混”入革命队伍的。我一直跟别人开玩笑,说我大概是中国最年轻的离休干部,至少是之一,我没有见过比我更年轻的。
今年我已经近80岁了,除了周小燕外,差不多是上海音乐学院还在教课的最老的老师。时代和环境的变化这么大,现在我跑进学校,熟悉的大概也只有自己教课的这个办公室。但14岁时参军这件事,对我一生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我不仅在那之后误打误撞走上了音乐的道路,这段经历还为我带来了一种真诚而有力的信仰,伴我度过了一生中的风风雨雨。
14岁,虚报年龄去参军
说回到1949年。那时,我的父母都在香港工作,我与13岁的弟弟、12岁的妹妹留在上海上学,家里有老保姆照顾,生活条件是蛮好的。而且,我的成绩也不错,虽然只有初中肄业,但是已经很痴迷文学,也创作过小说了,还是想继续把书念下去的。家庭也好、读书也好,没什么迫于生计要参军的理由。但实际上,我成为一个热血青年,也是必然的。
6岁的时候,家里除了《圣经》、《资本论》,还有《联共(布)党史》,我就是偷偷读着这些书长大的。那时候国民党是腐败,耳朵里听到的都是罢工、金圆券贬值,大家都去参加游行。谁不期望一个自由幸福的新中国呢?
1949年5月27日,解放军进上海。我虽然小,但是一直偷听广播,又看到了当天报纸上登出来的影响很大的新闻,说解放军睡在街头,很是激动。我在家写了传单,带着弟弟妹妹上街去发,迎接解放军。那时候,我们要去茂名南路上的舅舅家,但是延安中路浦东大楼的街口,停着国民党的大坦克,看到谁就打谁,非常危险。我们就从嵩山路一路爬了过去。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形。
不久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新闻,说是华东军政大学正在招生。当时上海市长、第三野战军司令陈毅,就是华东军政大学的校长。招生唯一条件,就是18岁以上。当时我是一心想要参军,向舅舅哀求。我舅舅管着我们几个孩子,觉得参军事大,就问了还在香港的我的父亲。父亲一开始也拿不准主意,又去问夏衍。夏衍是左翼文学的领袖,就跟我父亲说,你应该让他去呀,这是件好事。我父亲也就同意了。
但是我才14岁,肄业证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的,不够格,怎么办呢?我就用橡皮,把那个4涂掉,改了个8上去,然后再涂点酱油,搞得模糊一点。这样我就算是18岁了,打算去“混入”革命队伍了。到了去报名的时候,看到排队的人什么年龄层次的都有,老老少少聚在一起。排在我前面的那个孩子,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考官问他,你多大?他说,18!考官又问,18岁,那你属什么?结果他回答不出来了。我一吓,赶快跑到后面,把18岁的属相算算清楚。结果轮到我的时候,考官却不问这个问题了。1949年8月3日,我就正式参军了。
可是考官们心里都是清楚的呀。第二天,我们这些混进去的不到年龄的小孩子,统统给“拎”出来,编成一个青年队。我们就从上海去到南京的华东军大,开始了军人的生活。当时实行的是供给制,吃饭、穿衣都不要钱的,一个月发一块钱黄烟费,我们这些不抽烟的人,就拿来零花了。那时候,部队对所有的官兵一视同仁,军衔层级差别,几乎感觉不到,大家都很平等,在军队的生活就像在一个大家庭里一样。
军队生涯的三个“第一次”
虽说是青年队,但我们的训练和学习,丝毫不比别人放松。我记得有一次拉练,大冬天的负重过河。河水刺骨寒,我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喝酒吃牛肉才能过河,不然体力受不了。因为上过学,我本来就算是“小知识分子”。再加上在军大读的一年大学,我15岁就是大学毕业生了,而且还是副排级。现在想想也好玩。
在参军的那一年里,有三件事情我记得最清楚:吃的第一顿饭、唱的第一首歌、穿的第一双鞋。
入伍之后,第一次开饭,一个大饭桶推过来,我们每个人就带着自己的小盆子、小板凳,去盛饭吃。我小小年纪就是近视眼,盛饭的时候,只见桶里黄澄澄一片,闻着又特别香,还以为是蛋炒饭。结果嘴巴一咬,咬不动了。原来这是小米饭,从山东运过来的。我们在上海,没见过也没吃过小米饭,可是中国有很多老百姓,吃的就是这样的饭。
我们在部队唱的第一首歌,是 《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就是这首。唱歌的时候,指挥我们的是一个区队长。他的指挥手势很简单,就是双手握拳,竖起大拇指,上下摆臂。到了后来,我在前线歌舞团排练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时,扮演连长“鲁大成”的演员,就是这样指挥的。那首歌,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是1949年的一个符号。解放前,我们就都会唱这首歌了,在我们心里,解放区的天就是明朗的天。还有很多进步学生,在解放前赶赴解放区,理想就是那片“明朗的天”,这是一代热血青年的理想。
印象最最深的,是我参军后领到的第一双鞋。那是一双布鞋,但是比皮鞋还厚还硬,根本掰不动。这是山东的老大娘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她们对子弟兵的感情和期望,都在这一针一线里了。后来,我去山东的时候,看到田埂上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孩子,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很多都在前线牺牲了。解放上海的时候,过江的大部分是山东兵,他们对新中国、对“解放区的天”,抱着热切的期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十多年前,我作为参军50年的“老兵”接受采访。我就说现在有些腐败的官员,你们应该去看看这一双双布鞋,这是老百姓为了追求一个自由幸福的新中国,把孩子送到前线,把生命献给了事业的见证,你们对得起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