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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樯口述 我眼中的萧红
我在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接触萧红的作品。那时只是对她文学作品的认知,零零星星对她的身世有了一定了解。那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拍她的传记片。
萧红是这样的一个人,当你越走近她的时候,你发现她离你越远;当你觉得她很远的时候,似乎那种亲近的感情又产生了。萧红是一个特别独特的作家,我叫她“源头性作家”,之前没有这样的作家,之后也没有这样的。她的原创性在某种程度上比张爱玲还高,她没有师承于谁,她是天地造化的一种文笔,更大刀阔斧,更印象主义,更现代。她认为文学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一定要遵循的东西。张爱玲还能看出受《红楼梦》这种中国章回体小说的影响,受弗洛伊德、毛姆的影响,还能看出她的师承,当然她是一个集大成者,但是她是有迹可循的。
很多作家的身世和作品是不能合二为一的,毕竟一个是虚构的东西,一个是真实的经历。但是萧红的作品跟她真实经历是重合的,她写的东西,也是她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作品与人生之间的界限已经融合了。
《黄金时代》有一场戏,萧红在香港,弥留之际跟骆宾基的一段谈话,这当然不是萧红写的,是我写的,我托萧红之口说了一段话。她说:“骆宾基,我在想,我们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并没有人能知道我们的真相,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自己的真相。若干年后我不知道我的那些作品还有没有人会翻开,但是我知道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别人或者知道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但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全部,连他自己都只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我能感受到萧红的气场,但她有限的照片只是她某些瞬间的状态,很难代表她整个人所有的时间段。在萧红的人生里,爱情占了很大比重,这可能耗损了她很多东西,但同时也馈赠给她很多。我对萧红没有哀其不幸。让我觉得动感情的,是她很短寿,她经历了这么多,人生尽头写出《呼兰河传》,作为一个写作者,她已经赚了。所以我觉得,一个作家的一生是和他的创作紧密相连的,长寿也罢,短寿也罢,贫瘠也罢,富有也罢,他经历的事情都是他写作必然的命题。
用实验的方法呈现萧红的“黄金时代”
记者:《黄金时代》的结构特别复杂,不是那种普通的人物传记式的平铺直叙,这一点您在创作的时候是如何考虑的?
李樯:在写《黄金时代》之前,我大概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阅读和思考。《黄金时代》不是《乱世佳人》,也没有《乱世佳人》里面那些特别情节剧的东西。虽然萧红自身的绯闻轶事充满传奇性,但是当我沉浸到史料中,却发现她其实没什么故事,很多传奇是虚晃一枪,说穿了她就是跟那几个男人不合适。我的兴趣并不是说如何还原萧红,而是对于时空的一种探索,所以我用了解构的、实验性的方法来写一个经典的历史人物。传记片有没有别的写法?抛开平铺直叙生平履历式的东西,可不可以有新的东西?也可能不讨好,但我愿意去做与众不同的工作。
记者:您怎么理解“黄金时代”这四个字?
李樯:“黄金时代”这个词有波涛般的诗意,有点像“桃花源”。这个片名来自于萧红在1936年写给萧军的一封信。萧红当时人在日本,她说我现在有面包吃,有炉火可以去烤,但却是在时间的牢笼里面度过的,她说这真是我的黄金时代。其实她里边有一种反讽。可是她的确是生在那个时代,使她成就为萧红的也的确是她人生的某个黄金时代。我觉得,我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在追求一个心中的圣地。
记者:《黄金时代》有一种方式,让演员跳出他扮演的角色对着镜头说话,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李樯:在你所身处的时代,你对历史的读解只能代表你主观的私人视角,而历史的全貌不会因为你是亲历者而一览无余地在你眼前呈现,你不可能成为历史的最正确和唯一的见证者。那对过往的时代呢,历史或历史人物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们其实都是在二手、甚至三手资料包围的状态来看历史,有粉饰、有遮蔽,也有歪曲。
过去拍一个历史题材的东西,我们老是力争还原。后来我想,人和历史是不可复原的,你弄的细节再像、质感再像,那个时代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不一定。斩钉截铁的表达反而才是最不正确的。那在这个前提下,我就想,既然我写的时候很难,演员演的时候也很难,那倒不如把这种虚妄感排解出来,让演员在剧中扮演他所认为的那个人物的样子,同时也让演员从里面解脱出来,告诉观众演员是在扮演,把观众也带进人物去。他在正儿八经演的时候,观众知道是个故事片,而他突然对着镜头讲的时候,又像一个纪录片。我要让观众知道我们是在扮演这段历史,我们力争扮演得很像。就目前来说,可能很多人在以往的电影中是没有看到过这种方式的。
记者:《黄金时代》呈现了左翼作家群像,在您看来,除了左翼思想,这群作家是否有其他共性?
李樯:我觉得那时候人对共产主义信仰是特别敏感的,因为它憧憬了一幅人类最崭新、最美好的宏图。我如果出生在当时的话,可能也会是一个非常炙热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但这不足以使这群人就一定有相似性,比如说,萧红看似是一个左翼作家,结果走向了个人主义;丁玲看似个人主义,但走向了左翼。我认为他们的个性更迷人。
记者:有人说《黄金时代》是用商业片的方式去拍文艺片,您编剧的《致青春》票房也非常成功,您可以说打通了商业片和文艺片之间的屏障。
李樯:《黄金时代》本身没有一点商业心,它没有讨好观众,可是六千多万投进去,一定要让人家公司赚回来的。大家总说我写文艺片,其实我真的没有把它们当作文艺片去写。就是这样的故事让我感动,我就去写了。我没有把自己的剧本归为文艺片、商业片,我本身觉得这种划分很无聊,对什么素材感兴趣,我就会倾情而出。即使我写小说,我也想畅销。为什么一提畅销就一定和艺术发生分裂呢?莎士比亚在那个年代非常受欢迎。我们所热爱的那些电影大师,没有一个不想打进好莱坞。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有既有文化、又很娱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