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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自由
“你没有经历过‘文革’,我替你可惜。”谢冕对我说。我惊讶地笑出来:“为什么?几乎每个经历过‘文革’的人都咒骂它吧。”他回答:“人的一生中应该拥有不同的体验。”我无法接受:“一个从事精神研究的人当然最好有丰富的经历,但从生活层面来说,普通个体追求的还是幸福吧?”
谢冕露出“也是,也不是”的表情,一笑。因为太震惊,之后我多次向别人转述他的这个观点,经历或没经历过“文革”的人都不认同:“怎么这么想?我完全就不想经历‘文革’!”
“我害怕经历那个年代。”我对谢冕说,“我很难保证自己能在运动中保持清醒和操守,如果害了人,下半辈子都要活在自责的痛苦中。”
谢冕笑一下:“不一定,现在有多少人在忏悔呢?”
我一直困惑:为什么那么多有思想的人在某个历史时期,曾经集体地发生了那么大的人格变化?“历史上的大事件都是群体宗教感情而非孤立的个人意志的结果,被带入群体的个人总是受无意识人格的支配。”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给出了仿佛合理的解释,热情又单纯的人很难不被卷入集体情感,况且那曾经是一种“幸福感”。
“你们上学的时候,正是战争时期,不会害怕吗?”“不会,我觉得很幸福。”那时候,包括谢冕在内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坚信:战争一定会胜利,胜利以后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过上非常美好的生活。
谢冕说,一个人感到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觉得整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一个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
现在,谢冕已经活了82年。他说:“无法相信未来的世界就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但不往前走一步,怎么会知道结果?”
“谢门”有个“馅饼大赛”,固定的比赛地点是昌平太阳城里的馅饼店,而馅料就是普通的猪肉大葱,活动迄今已办了3年。谢冕一人能吃七八个,但有个女学生能吃十个。今年改成了“包子大赛”,更是有学生吃下了六个大包子。“在那个氛围下,有什么比吃馅饼更重要的事呢?”谢冕侧着头,笑眯眯地问我。
谢冕喜欢用粗糙的生活方式来表现鲜活的生命力,年纪越来越大,他却越来越馋酒,常常在饭桌上觥筹交错,红酒白酒啤酒混着喝。
每逢大年初六或初七,学生张颐武会到谢冕家拜年,聊过之后,便会把先生和师母从昌平的家中接出,先去北大理发,再去中国人民大学西门的维兰西餐厅吃饭,“谢先生对牛排和咖啡等西餐情有独钟。”20世纪80年代中期,张颐武还是学生时,谢冕就曾多次带他去吃西餐,“现在是颠倒过来了。”
中国作家协会研究员李朝全在《飘落在燕园的一粒种子》一文中写道:“谢先生是典型的性情中人,具有浓郁的诗人气质。这大概是他的诗歌为何如此文采斐然的重要原因吧。跨进他的家门,首先听到的便是一片仿佛从遥远的丛林中传来的鸟儿的喧闹声,这是先生养的小鸟在欢迎客人呢。每当此时,他便会走到鸟笼前,故意做出教训小孩的样子,高声呵斥:‘这样高声地叫,真是个人来疯。’那些美丽的小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只,竟都害羞似的噤了声,低下头去,装作啄食小米或是水罐里的水,眼睛却不时偷偷抬起去溜先生一眼。鸟儿们都不长记性,或许是受先生的感染生性乐观开朗,等到下次客人来时,小鸟们依然如我。谢先生还是像往常一样,当着客人的面高声地训斥它们,小鸟们依旧装作噤了声,埋头去偷听主人与客人们的谈话。”
“我是想不通,有些老年人为了多活几年,付出的代价是这个不吃那个不喝。我经常锻炼,我什么都吃,活得好好的。”谢冕洗衣服从不用洗衣机,夫人与他各洗各的,“就爱洗衣服。”先生笑着打趣。
谢冕这样总结自己:“一点自由主义,一点唯心主义,加一点唯物主义。”回顾起来,他在北大度过了数年岁月,是他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原因是:自由。
谢冕崇尚自由。
2008年去杭州,看到碧波湖水,谢冕兴奋得绕湖跑了一圈,是性情中人;每一次诗歌研讨会发言,谢冕总要写出稿子,开会结束后,稿子就可拿去发表,是虚心之人;谢冕兴趣广泛,出差每到一个景点,都会拿着笔和本详尽记录,勤奋发问,是心细之人;谢冕不搞特权,早年出差,活动主办方考虑他年龄大,特意买了软卧,但他自己又换成了硬卧,老友刘福春说,不同年龄的人与谢冕在一起都会快乐至极,是低调之人;谢冕谦虚谨慎,一次开会,几位年轻人批评诗歌界之怪现象,他笑着回应:“我不能免俗。”是大度之人。
在认真与随和中,在自由与原则里,在悲观与乐观间,谢冕保持了很好的平衡。除去写作,他还喜欢吃,到任何地方的餐馆习惯抄菜谱。
北大东门的红辣子饭馆,每逢谢冕就餐,服务员总会甜甜地喊一声:谢爷爷来了。先生很高兴,邀其坐过来一起聊聊,这种既温暖又有人情味的生活让谢冕很是陶醉。
老友洪子诚说,谢冕这20多年来,为学术,为新诗,为新诗的当代变革,为朋友和年轻人费了那么多心血,做了那么多事情,自然获得许多人的爱戴、尊敬,但相信他也不会没有体验过“世态炎凉”。
十多年前,洪子诚和谢冕到南方的一所大学去访问,那里的领导奉他们为上宾。再过几年,又到那所学校开学术会议,可能觉得他已经“过气”,也没有占据什么政治、学术的资源和权力,对他就换了一副面孔:虽客气,但明显将他冷落在一旁,而改为热捧那些掌握着“资源”的人。
因为亲眼见到这样鲜明的冷暖对比,洪子诚不禁忿忿然。但谢冕好像并不介意,仍一如既往地认真参加会议,认真写好发言稿,认真听同行的发言,仍一如既往和朋友谈天,吃饭仍然胃口很好,仍然将快乐传染给周围的人。“我有点惭愧,他也许不像我这样的狭隘。”
在《北京大学当代学者墨迹选》中,收有谢冕的墨迹。先生写的是培根的语录:“幸福所生的德性是节制,厄运所生的德性是坚忍,奇迹多是在厄运中出现的。”——这应该是他所欣赏、甚至就是他所奉行的“人生哲学”了。
以“节制”和“坚忍”来概括谢冕性格中的重要方面,应该是恰当的。他经历厄运,对待厄运他取的态度是坚忍;他对自己能够独自承担拥有信心,他也不愿意给别人带来麻烦和负担。在他的生活中,又确有许多幸福。他懂得幸福的价值,知道珍惜。但从不夸张这种幸福,不得意忘形,不以幸福自傲和傲人,也乐意于将幸福、快乐与朋友甚至与看来不相干的人分享。
下午5点,采访结束。谢冕起身送我到门口,又马上走回去抬眼看看表,嗫嚅着:“素琰怎么还没回来?” (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片)李琭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