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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性自然的书卷气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李长声是一个散淡的人,我虽读其文章甚多,但对他本人却所知甚少。从一些介绍与评论中,大约知道他1949年生于长春,曾任《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1988年自费东渡,一度专攻日本出版文化史。自励“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他陆续为北京、上海、广州、香港等地的报刊写随笔专栏。李长声的文章很少刊发在文学报刊上,倒是常见于一些面向知识分子的思想、文化、财经甚至是时政刊物的副刊上,在这套丛书的前言中,他就坦言自己是在《读书》杂志上撰写“知日漫录”专栏才被很多读者所熟知的,连我也不例外。他在时下被归为“知日派”,他的文章则多是从人文方面来入手介绍日本的。如此看来,他的写作本身倒是别有意味的,区别于当下流行的种种写作和研究。他的介绍都是随性自然的,是一种私人性的见识和趣味,又或者不必在意文学上的事功,着重的是知识与思想的传达。
说到李长声的论述方式与趣味,我以为却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当下的国人,对于日本怀有爱憎交织的情绪,其原因乃是一方面受到了时下舆论喧哗的影响,从而形成了某种道德思维的定势,而另一方面则又能从现实细微之中感知到那个民族的优秀一面。李长声在《阿Q的长凳》一文中便论述了国人的这种暧昧态度,颇勾勒出阿Q那种“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什么的东西”的自怜自慰心态。中国人对于这个一衣带水国家的了解,其实还是相当贫乏的,但更令人难过的是这种态度,正如周作人谈及的“自大心”——盲目自我中心的态度而又不够冷静克制的表达。基于此,李长声愿意以自己的方式来介绍日本,这也是受到了周作人的影响和启发。他在文章《日本论》中称赞周氏关于日本的考察,也就是所谓的“日本论”,乃是“持正而卓识”,“比西洋人更进一层”,又说周作人的这些“日本论”多以随笔的形式写出来,长也不过万把字,却都有真见,令人叹为观止。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李长声的“知日”随笔写作,正是延续着知堂老人的路子,其态度、情趣、方式都是如此。
李长声的文章做法也是颇受周作人影响的,他将自己的随笔写作归纳为“知识性”和“趣味性”,这也正是知堂文章的真正法脉所在。所谓“知识性”,换一种说法,我以为便是文章中的“书卷气”。李长声谈及自己的这些“闲话”写作,乃是下过很深的功夫,并非只是印象式的文字。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谈任何内容,都读过大量的资料,有着浓浓的书卷气,却并不掉书袋,不像知堂那样大抄冷僻少见的旧籍,读来常有让人气闷的感觉;相反,李长声的随笔文章,读来十分的清朗和明快。不妨以他的一篇随笔《河豚》为例。文章写日本人喜食河豚的嗜好,却从清人黄遵宪游日时所写的杂事诗入手,从中又引出了宋代诗人苏东坡、范成大以及梅尧臣关于河豚的古诗;在介绍河豚一物之时,又先后以清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日本古谚语、松尾芭蕉的俳句、吉田松阴在狱中所作《不食河豚记》等来闲话佐证;再谈食用河豚一事,用了丰臣秀吉和伊藤博文的掌故不算,又用文人阿城在名作《常识与通识》和香港美食家蔡澜在其书中的相关论述来论及。如此短短一千五百余字的文章,却如此频繁地引经据典,却不刻意抄书,而是全部融化在文章之中,使所读所引成为文章的一部分。
清淡而丰腴
另一个所谓的“趣味性”,我以为主要是谈论的话题较为平和、细小、有趣,诸如“春画”、“荷风”、“国号”、“假名”、“革命”等等题目,都是吸引读者的话题,并以“谈话风”的论说方式来展开叙述,也就是每每谈论一个话题,便是像友人促膝谈心,娓娓道来,既亲切又长识见。诸如他谈日本的“道”,开篇便论及日本人喜欢把事物名之为“道”,如柔道、剑道、弓道、茶道、书道等等。这也是中国人的一个普遍的印象,但实际并非如此。接着他在文章中专以“武道”为例,揭示了其命名的历史真实原因,与我们想象的似乎可以到庄子那里去寻找根源的想法大相径庭。实际上,日本人日常并不太说“道”。再如,他谈日本人喜欢用中国的小说经典《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来进行再创作,并形成了面目繁多的改写作品,其中便举例了日本作家北方谦改编《水浒传》。这篇改写完成后的小说后来还获得了日本司马辽太郎文学奖,但作家竟让中国人心中的打虎英雄武松强奸了他的嫂嫂潘金莲。而究其实,作家只是借用了一下这个中国故事的背景,来进行他自己的个人创作,除了照搬和套用原名,与《水浒传》的内容并无什么太大关系。日本小说作家的这种热衷于改写经典作品的方法,在李长声看来,“也招人厌恶”。
学者舒芜曾论及周作人的文章之美,其中有这样赏评:“周作人的小品文的清冷苦涩,并不是‘郊寒岛瘦’那一流,相反的,这种清冷苦涩又是腴润的,周作人说日本作家森鸥外与夏目漱石的文章都是‘清淡而丰腴’,正可移作自评。”我甚为赞同舒芜先生的这段论述,但这其中“清冷苦涩”本就极难达到,且又还要一种“腴润”的文章境界,就更难了。这里的“腴润”,一方面是在内容方面,作家能够胸襟气度宽厚博大,对生活的兴趣广泛、知识广博,对他人的世界能够做到理解和同情,在审美标准上不刻薄、不峻削、不煞风景;即使有辛辣的成分,也是能够将其深深地埋藏起来,并不过分张扬自己的态度和情绪。如果把舒芜先生论述周作人散文的论点用来评价李长声随笔的魅力,大体也是合适的,特别是这种“清淡而腴润”的风格,乃是十分贴切的,倒是在“清冷苦涩”这一方面,李长声似乎又尽量趋于“清朗”,并不刻意追求知堂老人的那种冷涩甚至是迟滞,读后不令人感到气闷,且又有几许明媚之感。(朱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