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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的小说还有着上个世纪文学先锋的余韵,从审美变化来看,他可能又属于新世纪的先锋。他的先锋,不仅仅是语言和形式,更在于一种精神:既无限向上,直指人性的内部和终极,也无限向下,隐喻现实的残酷与无望。他以小说写出了潜伏在我们每一个人体内的不安全感。阿丁的暴力不是街头古惑仔的打打杀杀,而是一种内心的残忍和隐藏在个体深处的那种恶;但是恶并没有我们臆想中的强大,相反在现实中还透出一种无力。阿丁就是在挑明这种无力中让每一个人物出场。
我们怎样讲故事
在小说《异物》中,阿丁以平行的两条线写了两个“疯子”——X和安得林,一个人何以发疯,皆因他非同一般的内心追求。安得林从一个高考失利者,变成年轮木业的保安,后来又娶了总裁的女儿,顺理成章地当上副总裁,但正当事业如日中天时,他却选择了一条远方的路。这条在常人看来“生活在别处”的路,或许是其内心多年的一个夙愿——躲起来写作。从隐居到消失,这个“零余者”形象就是异物,作者看得见,我们看得见,可他自己看不见。“安得林似乎永远消失了。可这个疯子,却成功地以异物的姿态植入我的生活。”他想抹掉他,可无法删除,这在一个人内心和笔下无法被删除的人,就是文学的源头。
小说所留下的悬念,似乎恰好印证了作家本人的生活和写作。作为一个学医出身的作家,阿丁当了十年麻醉医生,这职业虽不风光,也足以令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羡慕,但他放弃了。后来进京做媒体,当过记者,干过编辑,最后在写作这条道上安顿下来。这不和安得林一样吗?无论外在的生活有多风光,他还是要走回内心,这才能让他宁静、舒服,如此自由,可成就一个怀抱梦想的写作者创造他的虚构王国。那些虚构,都基于他的经验,而当经验被转化成接近飞翔的文字时,我们却从中看到了苦涩,浸泡在悲剧里的苦涩。小说中的阿丁,总是在试图跳跃、跨栏,将隐秘的跌宕置于波澜不惊的叙事中。在《你进化得太快了》中,李格林和苏珊这对恋人从都市到森林,要学会回归自然,可那赤裸裸的血腥,其实就是对文明的一种冒犯,小说以李格林消失、走散在退化路上为结。这样的文本太奇特了,读完我们可能会问阿丁何以将想象力发挥到这种没来由的故事上,但他直指了城市人生活和存在的困境。人类疯狂的现代性,看似向文明的进化,又何尝不是一种退化?
有人可能会抱怨: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但阿丁最终的目的,并不是要在小说里讲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精彩故事,因为现实中的荒诞比虚构的故事更吸引人。我这样说并不代表阿丁不会讲故事,像《寻欢者不知所终》、《低俗小说》、《我不喜欢开玩笑》以及新长篇《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都足以证明阿丁讲故事的能力。但他没有完全依靠这种才华,他需要将故事讲得有个性,有特点,有品质,那才是他的风格。
阿丁之所以要将故事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在我看来,他并非要去赶后现代的潮流,也不是刻意炫技,这或许与他讲述的“存在之难”有关。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阿丁仅是在表现我们人生的某些横断面,这才是写作的真相。那些传奇、轶事,都在远古的历史里,我们需要的是更贴近生活的那部分,不惊心动魄,但也能让那些大时代的小人物带来触动、震撼与人性的理解。
从每天发生的新闻事件中,我们感到这是一个大时代,阿丁只是将这个大时代作为背景,写了小人物们存在的困惑、虚无与不安。我们来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样的人:看黄色录相而躲避警察抓捕的父子俩(《就像鱼找到了水——写给不可名状的恐惧》)、逃避父母独自旅行而被骗的高中毕业生(《一个旅程,一个旅人》)、为了离婚而找小姐当女友的男子(《寻欢者不知所终》)、当了开锁技师的前小偷(《锁》)、精心设计复仇之路的普通老者(《高考》)……阿丁笔下基本没有世俗意义上的英雄,也无轰轰烈烈的大人物,他写出了他们在生活中的狼狈,还有被欲望所裹挟的反常之举。阿丁写下他们,是要以道德的名义审判他们吗?不,他是要给他们一个释放的出口。
这样一些日常主题和普通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随处可遇,但他之所以还不遗余力地去写,其实是要如实地记录小人物的物质与精神困境,让他们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那种憋屈,于小说里获得发泄的通道和途径。跟很多曾经冒险的大作家一样,在《死党》里,阿丁甚至将新闻事件搬到了小说里——卖烧烤的小商贩曲飞,过失杀死了城管张林忠。小说毕竟不是新闻,作家让他们都站出来说话,让过程还原,让人性显形。超越体制下的相互敌视与仇恨,阿丁以他的讲述,为我们找到了对个体人“同情之理解”的缘由。
一个作家写小说的目的,并不是让人心生怨恨和绝望。尤其那些精神游荡之人,他们本无害于他人,可超出常人之行为又让他们成为“异类”,作家也只有在小说里对他们施以援手,并为这群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失败者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