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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濒临死亡,才懂得放自己一马(图)
//www.workercn.cn2015-02-05来源: 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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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面对面,人与人,生命对生命的交流方式。”

  比起媒体的邀约,戴锦华更愿意接受公共演讲。

  让戴锦华自傲的,是生命经历的丰富。她始终在走新路、学新说,见识并开拓不同的人生,“世界在不停地激变,但一个人文学者的追求,无外乎行万里路,破万卷书”。

  近十年来,除了本职之内的教学、科研,戴锦华深入参与了诸多社会活动:乡建、环保、绿色农业、世界社会论坛等等“一些没有利益可言,多数自掏腰包或捐款的活动”。

  有很多个第一次让戴锦华难忘。第一次给农村妇女小组讲电影,第一次给打工的孩子讲文化,第一次为大学生支农调查做培训,令她感动而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当中从没有人说听不懂。

  记得给农村妇女小组讲电影,课后一位中年妇女竟当面引用了戴锦华整段的话,“几乎一字不差”。这让她吃惊不已,“‘看不懂’‘听不懂’的批评追了我一辈子。那原来是一种‘姿势’。我深知,我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实际帮助。但我希望能和他们一起重新发现和定义人的、生命的尊严和快乐的意义。”戴锦华希望和他们一起去探讨生活、生命的价值。

  “我做我心安。”戴锦华说。

  戴锦华给自己画了一条线,用来区隔这些活动与自己的学术生涯。她说,自己的学术当然极大地获益于这些经历和经验,“对于一个人文学者说来,没有无用功”,但她拒绝将其作为某种表演或资本。

  这十多年来,戴锦华同从事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和文化研究的朋友一起参与第三世界(即亚非拉)考察之中,做深入的社会调查和学术交流。此前,她到过许多国家,但活动大多是集中于大学校园。第三世界国家的“田野”为她打开了迥异的视野。

  “那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当然更不是旅游。”往往,一行数人的飞机抵达首都,即刻出发前往腹地,“山区、农村或贫民窟……”

  戴锦华给我讲起类似的经历:在墨西哥,驱车数万里的收获;在委内瑞拉,颠簸在山崖边泥泞路上的“惊险”;在秘鲁,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行驶半小时后,是一个小时的徒步山路。到了农民家中,“房子是用小树棍搭的,完全无法遮风避雨。外面大雨,里面中雨。”主人一句话:要不要上我们地里看看?接下来,是亚马孙丛林里一个小时的翻山越岭。炎热、尘土、荆棘,女主人手持砍刀在前头开路。

  对于这些,戴锦华却不觉得苦,“我热爱的方式,是走异乡,行异路,寻找别样的人们。现在,我敢说自己有世界视野,有某种把握对世界性问题发言。因为我的参照不只有欧美,还有广大的第三世界。但我依然警醒的是: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世界,我不知。”

  在第三世界国家,戴锦华常常会感动于那些“穷,但完全没有穷相”的人们,衣服上满是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理得平平展展,感动于他们不一样的价值和精彩的人生。譬如,拉丁美洲的游击知识分子。今天在大学里任教,明天可能深入丛林打游击,再以后可能从政,甚至竞选总统,同时还可能写小说。如此丰富和多样的人生,对于如今的我们,难于想象。

  在最穷困的地方,戴锦华的相机里,记录下了美丽而善意的微笑。在非洲,她曾看到那些无望的城市和农村,没有资源,没有工作机会,充满暴力、政权更迭。“这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全球化”:联合国记录中最穷的国家,赤膊的年轻人坐在路边,但穿着肮脏破烂的牛仔裤,喝着可口可乐;在深山里,看到步行的妇女头顶大包购物归来,边走边打手机。“全球化没有外部,但却没有令卷入其中的多数人获益。”

  经历着中国的巨变,戴锦华选择行动与行走。她在寻找突破,关于知识的突破,想象的突破。她说,自己近几年在思考一个很玄但是很真切的话题:未来,文明的未来,中国和人类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在印度农村,戴锦华曾造访村民选举大会,午饭是手抓饭,“没水洗手,也不会抓,但真的饿了”,菜汤在黑黑的手上趟过,冲出一道道白印。她也说起喀拉拉邦农家的好客,每家一块甜且腻的油炸食品和一杯浑浊的奶茶,不加奶时,可以看到絮状的悬浮物,她接受并喝干。当然,旅行的必备有黄连素,或者干脆就是大蒜。

  “成功和失败是单一价值观的世界施加于所有人的暴力,但女人可能面临得更多,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

  戴锦华常常冒犯“常识”。她认为,今天世界的大问题是价值单一,追逐成功,所谓成功又只能折算为金元数来衡量。常有人说,世界像一架向上开放的梯子,爬多高取决于你的能力和机遇。但戴锦华更喜欢另一个比喻:今日世界的游戏是一场永无终点的马拉松,起点处千军万马,但越来越多的人被甩下来。

  戴锦华成长的时代崇尚英雄,她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性别意识,17岁时的她,作为学生领袖叱咤风云。那时,她认为生命该是大波大澜,充满戏剧性的。最消沉的时候,她会喜欢这样的句子:我们在历史中学到的,正是我们从未在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

  尽管如此,戴锦华生命的基调是拒绝悲情,拒绝自怜。生命平凡也广阔,人始终可能拥有并坚持自己的选择。

  戴锦华说起她读到的一本德国童话,一座安详宁静的小镇上出现了一群灰衣人,他们建起了“时间银行”,鼓励大家节约时间,储存生命,高效率生活。但结果却是开始节约时间的人们发现时间越来越不够用了。他们开始吃快餐、疏远了亲人朋友、自己变得焦虑不安。直到人们发现那些灰衣人根本没有生命,他们靠吸食、消耗他人存入的时间生存。人们摧毁了时间银行,以更多的时间享有生活,陪伴亲人,而后发现工作更快乐,生命也更充实。

  现在,戴锦华活得越来越率性。她笑着说,好处是“追求一种率真的生活”,坏处也可能是自我放纵。她允许自己不断地处于某种沉溺状态,把其他一切置之脑后。

  40岁后,戴锦华开始拒绝deadline(最后期限)文化,拒绝约稿,并因此而“声名狼藉”。愿意的时候,她也会彻夜工作,因为那是快乐,但她拒绝——预支或切割生命。哪怕跟所谓的“成功”相悖:为了自己的本心和初志,她有准备,成为失败者又何妨?

  “成功和失败是单一价值观的世界施加于所有人的暴力,但女人可能面临得更多,仅仅因为她是女人。”

  男权与性别的不平等是无所不在的。戴锦华说,她为学生推荐工作时,对方第一句话往往是女生免谈。各类遴选中女性比例越来越不能得到保证,可每度修法都伴随着“中国妇女解放是不是太超前”的议论。法律意义上男女平等,在现实生活中落差越来越大。

  “王安忆,中国当代最好的女作家,或者说最好的作家,在小说中塑造一个挣扎着突破灵魂的困顿作家形象时,也会赋予它一个男性的角色。她小说中唯一的女性写作者不过写写日记,还在结婚时当作笑谈,付之一炬。”戴锦华说,女作家在现实中往往大胆勇敢,无视规范,但写作中她们却只能屈服于文化、书写规范。

  戴锦华曾在《生为女人》中写过她少年时代从小说中获得的欧洲梦,“做女人何其快活——有人开门、接大衣,承受怜香惜玉的卫护,周末人人相邀,且不付分文。”随着年事见长,她看到了也体认了更多的东西。曾经,戴锦华的三个女友——都是欧美教授,接连坠入情网,并快乐地告诉她遇到了意中人。

  但一段时间后,这几个人却陷于失恋。那些男人——她们的同行、同伴极端戏剧性地离去:一个午夜时分从床上起身直接离去,一个周日清晨扔下手中的割草机出走。理由是,他们需要经历成长,他们还吃不准自己能否面对婚姻。但不久,其中的两位又闪电般地成婚,都是跟社会身份、阶层比他们低的女性。

  这些故事对戴锦华来说意味深长:男权的存在,并不始终采取迫害与侵犯的方式,更以选择和放逐的方式来“审判”。

  “认知现实、接受自己,因此非常重要。”戴锦华13岁时就已1米73,满耳朵都是“长这么高以后怎么嫁啊”的声音,以及对她行为“男性化”的责难,这让她的少女时代充满困惑。“我也曾很自怜地感到自己备受伤害和排挤,现在看来依然真实,但我意识到如此深的伤害,一半是因为我自己在帮忙——我在内心深处认同他们的责难和标准。”

  戴锦华最早在女性主义的著作中读到了身高与权力的论述,这让她明白,这不是她个人的遭遇,更不是她自己的错误。遭受偏见可以有两种办法应对,一种是反抗,但她认为更好的办法是置之一笑。现在,戴锦华非常坦然,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她拥有女人内心的和外在的全部财富。

  “智慧、情感与仗义,是女人特有的品格和财富。”女人丰富的情感令她对世界保持着敏感、犀利的观察。她们多样的生命经验,令她们获取生命的智慧,令她们对世界保持着不同的思考。也许重要的是认知自己,从常识中解放自己。

  戴锦华喜欢说,女人最仗义。仗义被视为男性的美德,事实上却是女性独有的品格。男性被深刻地绑定在权力结构中,以至于利益考量成了本能。只可惜女人的仗义多数为男人——戴锦华笑着补充。

  戴锦华说,直到今天,多数人仍认为女权主义的意义是与男人为敌,或意图取而代之。而事实上,女权主义是一种与男权截然相反的逻辑,不是规范,而是差异,不是压迫,而是包容与互助。它让我们在了然女性遭遇困境的同时,了然于男权的僵局。“在这点上,我很老旧,我依然相信爱。不是爱情神话,而是人与人的相互需求与依存。”

  相伴相守,相互维护,相互包容,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以规范来否定自己,也不以规范来改造他人。“有了这一切,”戴锦华笑着引证:“婚姻是一次冒险,但值得一试。”

  “爱情,是一份强烈的、也许是带有生物性的情感,但要维系爱的连接,令爱更生,是智慧的范畴。”度量亲密关系中的距离,不仅需要心也需要脑。不测试爱,不索取表白,去体认,去理解,去原宥、包容。穿越生命的意义是获得智慧。当一个女性步入老年,她能够、也应该成为一个智者。

  末尾,戴锦华又不经意地提起那场病。死亡的临近让她理解和把握了生命的朴素和单纯。因此得到命运的眷顾,在30岁上嫁给她所爱的人,直到今日。她自觉幸福。在多重意义上一次次地经历生死,她放弃了张狂,学会了感恩,同时从心所欲。事实上,戴锦华始终感激她身边的世界对她桀骜不驯的宽容。

  逆境总会遇到,直面,承担,受不住就大哭一场,然后笑自己,再走下去,“让时光的河流过,我接受,我认可。爱过,恨过,书写过。同时我仍然会在对不公不义的拒绝中走下去。”

  (李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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