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笔
中国书画讲究诗书画印一体,不少人把印章作为欣赏、鉴定书画必不可少的部件。但是,历史上也有书法家不喜盖章。谢无量就是其中一位。他的书法有不少是不盖印的。我手头有一本最近出版的《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收入谢氏书法作品不少,其中相当一部分没有章,只有“无量”等落款。据说,篆刻家朱其石以为谢无量不喜用名章,就刻了一方章“无量寿”给他,这也可谓煞费苦心了,既嵌入了谢无量的名字,又像是一枚闲章,不过,谢无量仍然搁置不用。也有人说,谢无量不喜用章,是因为书法已自成一派,无须再用印章来“验明正身”了。我想,不论这种猜测是否为谢无量的真实想法,他的字具有极高的识别度,却是毋庸置疑的。
谢无量出生于1884年,去世于1964年,阅世80载,横跨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历史时期,中年时他的书法已受很高的推崇。张大千誉之为康南海之后第一人,于右任也自叹不如。当然,文人之间的称赞时有溢美之处。不过,直至今日,当我们静下心来品读谢无量的书法,仍然感到一番独特的味道。好比弘一法师晚年绝笔“悲欣交集”四字,看来不事雕琢,但一经寓目即深印脑中,难以忘却,言语难述其妙,思之回味无穷。
谢无量或弘一法师的书法,何以有如此高的识别度,我想,主要不是在形式上下了多少工夫,或者说形式上给人的新鲜感并非根本原因。最重要的在于他们的经世胸襟与文化修养,也就是所谓“字外功”。同为书法家的吴丈蜀评谢无量有云,“成家岂是临摹得,造诣全凭字外功”。和今人把书法当作一种纯粹的艺术不同,在谢无量那个时代,书法的实用性还比较强,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生活中的艺术”。而真正的文化又都是浸润于生活之中的,表现为一种人生态度。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在那个年代,书法表达人的精神世界更加直接。一落笔,格调就分出高下来了。
书法史上有这么一段公案。书法家沈尹默说:“廿五岁由长安移家回浙江,在杭州遇见一位安徽朋友,第一面一开口就向我说,‘昨天看见你写的一首诗,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听闻此言,沈尹默乃苦练书法。这里的“安徽朋友”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皖人陈独秀。为了去俗,沈尹默在技法上下了很大功夫,力求指实掌虚、掌竖腕平,用大羊毫蘸着淡墨勤临汉碑。应该说,自古书家不乏重视技术路线者。梁同书就说,“心正笔正,前人多以道学借谏为解,独弟不以为然,只要用极软羊毫,落纸不怕不正,不怕不著意把持,浮浅恍惚之患自然静矣”。这话可能有些道理。据说,谢无量写字用鸡毫笔。冯其庸回忆说,谢氏写的最好的《自书诗稿》就是用鸡毫写的。“笔毫软如棉花,根本无从着笔”。因此,对于腕力的要求就很高。
不过,在传统的书法品评中,俗与不俗不但是书法的首要问题,而且首要也不是个技术问题。这就难怪陈独秀在后来写给沈尹默的诗中,依然语带批评地说:“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写诗的水平高低在诗外,书法的道理也是如此。在写给台静农的信中,陈独秀更直言沈尹默虽“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但是“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字外无字”,就是缺少“字外功”,或者说没有嚼头,回味不够绵长。谢无量的书法就不一样了,虽然看似随意写来,不讲究技巧,有的字甚至如酒醉欲人扶,被称为“孩儿体”。通篇看来,却趣味盎然,令人大起玩味之心。
当然,谢无量是重视基本功的。他师法二王,游心篆隶和南北朝碑帖,积学酝酿,自成一体。他曾对女儿说过,写字要笔对鼻梁,大拇指和食指执笔时要能放上一杯水,写时水不溢出,才算合格。还要女儿熟读各种字帖,一直到闭上眼,字的一切能出现在脑海中。这些无疑都是练“技”。不过,除了技巧,还有一点更不容忽视,就是胸襟。谢无量并非书斋里的文人,更不是困守笔墨纸砚的书法家。他的志业在治国安邦。早年他主持《京报》笔政,评议时事,又与汤寿潜、章太炎等人交游,参加立宪运动,还做过孙中山的秘书。这每一个名字,都不啻为垒起现代中国大厦的一块基石。这样一个朋友圈,已是今天的书法家无法企及。何况谢无量还写了《中国大文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等许多著作。正因为这样,他才做到了笼天地于笔下吧。(胡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