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我今天带了一本您的《读书的风景》,谈大学时代的风月和读书。你从北大读博一直到现在,北大这个氛围,对您的阅读、研究和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能再谈谈您眼中理想的读书风景应该是什么样的?
陈平原:这书印了好多次,最近正发行增订版。关于阅读与北大的关系,可从两个方面谈。一方面是,相对于其他学校,北大的人文学是比较从容的。学校要求你多读书,而不是整天忙着写文章。我的导师王瑶先生说过,在读研究生不要急于发文章,努力把水坝筑高,这样,开闸时才会冲得远一点。要是有一点小心得就忙着写文章,你不可能走远的,这就好比不建水坝而随意宣泄一样。所以,在北大读书,时间上比较宽裕,读书的兴趣也比较广泛。
另一方面,大家想象不到的,你别看我的藏书这么多,但我不刻意追求藏书的全,原因是我靠着一个大图书馆。我再怎么收藏,都不及北大图书馆。所以,大套书,不急着用的书,我都不藏。家里藏书,基本上是日常使用的。真到研究某个专题,那时自家藏书肯定不够,还得靠图书馆。
绿茶:你还有一部书叫《读书是件好玩的事儿》,那种坐拥书城的感觉的确很好玩。但是现在的阅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手机阅读、知识付费等等,导致我们的阅读被弄得支离破碎,感觉现在阅读已经不那么好玩了。那你觉得读书这件事情除了自己做研究,或者说好玩,还有什么样的趣味在里头,可以让更多的人投入到阅读这么一件好玩的事情中来呢?
陈平原:应该这么说,有两种不同性质的阅读。专业性质的读书不可避免地带有功利性,你想做什么研究,得尽可能穷尽相关资料,不管那些资料有趣无趣,你都得读。另一种阅读,不是为了做课题,更多地考虑自己的兴趣。现在大学的问题是,很多人已经丧失了凭个人兴趣读书的意愿和能力,所有阅读都是为了写论文。读书有心得,忍不住写作,那很好;若只是为了写作而读书,你的趣味会变得很窄。坐拥书城和漫卷诗书的好处,就是在专业阅读之外,保留另外一种阅读的姿态与乐趣。不能完全排斥网上的阅读、手机的阅读,我自己也有不少片段的阅读,但那是以书斋里正襟危坐的读书作为底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会变成纯粹的消遣,或者像杨早说的,只是“知道了”,那就有点可惜。现在的资讯太多,不是风就是雨,没有一点自己的立场,你会被冲得站不稳的。
阅读者必须有自己的立场,有一定的主见,同时,不拒斥各种杂音。任凭风吹浪打,不会轻易翻船。鲁迅说,同样是读书,有的书要用心体会,有的则随便翻翻。只说一方面是不够的,书房很安静,但它连着网络。外面的世界固然喧嚣,但也很精彩。
绿茶:您的学术脉络是很清晰的,有自己阅读的主线在那里,但其实也是一个一个小专题的组合,像画报、文学史等等,这些专题方向和专项收藏,你的书房场景大概是什么样的,跟我们分享一下呗。
陈平原:我们家不大,没办法像耶鲁大学的孙康宜教授那样,她把整个地下车库改造成书房,按照研究专题,分成若干个角落。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刘梦溪先生也有这个条件,在这个书房研究陈寅恪,在那个书房阅读钱锺书。我们家书房不够大,两个人的藏书又互相交叉,没办法做到边界清晰。当我在不同的话题间穿梭时,好多书会一时找不到。因教学及研究的需要,我不是只做一个课题。比如,我做画报研究期间,还关注大学问题、城市问题,以及演说如何影响近现代中国的文章变革等。如果我有三四个研究室就好了,实际上不可能,因此,书桌上以及身边书柜中的用书,就不得不经常更换。
绿茶:您的学术版图这么大,旁征博引那么多,那怎么去找到这些书?光靠记忆吗?
陈平原:据说25岁以后,人的记忆力就开始衰退了。因此,即便聪明人,也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力。需要建立一个有效的知识地图,知道什么地方藏有什么宝贝,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去取用。学会探宝的能力,比获得某些具体知识更重要。所谓“学术训练”,某种意义上就是建立这个知识地图。具体到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的书房小径。你发现很多有经验的读书人,似乎需要什么资料手到擒来,那是因为他们早就在图书世界里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小径。
可以这么说,学界需要庞大且多样的知识地图。而对于个人来说,需要一条书房的小径。
绿茶:那你现在的学术和生活的比例是什么样的?
陈平原:很难说动与静的比例。除非外出或有人来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阅读、思考和写作,学术已经生活化了。通常工作一两个小时会休息一会,每天都争取出去走走,但时间不固定。
绿茶:能描述一下您理想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吗?
陈平原:理想的书房,其实藏书没必要那么多。像我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最佳状态。理想的书房,最好是既舒适,又方便,还清洁。北京有灰尘,如果书太多,不清洁的。只是一味地讲坐拥书城,而不问阅读状态,那也不好。藏书是为了享受读书,应该在比较舒适的环境中阅读,那样更好些。我们家目前的书太多了,正在努力减少,要不,过度挤压生存空间。特别好的书或与自家研究直接相关的书当然保留,至于一般书籍,需要时到图书馆去借就可以了。家中太拥挤,想用书时找不到,更烦。葛兆光说他和戴燕达成协议,我们书房就这么大,进一本就必须出一本,保持恒定的数量,这样保证留下来的书真的对我们有用。我们得向他们学习,不然的话,进的多,出的少,很快就会成灾的。
绿茶:那你现在除了给老家捐一些之外,还有什么往外清书的手段吗?
陈平原:老话说,敬惜字纸。除非特别烂的,当废纸处理掉,一般的书籍,有送给学生的,更多的是捐给老家韩山师范学院的图书馆。因我们还在做研究,哪些送,哪些留,挑选起来很麻烦。因此送书速度慢,就像你看见的,家里还是很乱。
陈平原:凡读书人,都会喜欢书。要说对于书籍的占有欲,夏晓虹比我严重。因为她小时候集邮,凡集邮的人,都有收藏癖。
绿茶:占有欲是爱书人的通病,那您书房中这么多的书,有没有一种或几种是您的镇房之宝?
陈平原:我们没有镇房之宝。有些书对我们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不想散出去,也就如此而已。要说版本,并不是特别珍贵。比如,我对章太炎《国故论衡》的初版本感兴趣,特意从孔夫子网上拍下来;我对鲁迅著作的几个早期本子特别珍惜,因那是岳父当年送的;我还保存一本小小的《唐诗一百首》,那是我小时候读的。诸如此类,都是跟个人生活经验有关。另外,朋友赠书一般也不会往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