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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将金庸小说搬上讲台再战
谈到金庸小说在内地频频引发热议,就不得不提及严家炎。
上世纪90年代初,严家炎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期间阅读了大量金庸的作品。读的第一部金庸小说是《射雕英雄传》,他说,感觉和早年读的武侠小说完全不一样,拿起来就不大容易放下。1992年严家炎到香港中文大学做研究,与金庸初次相识。金庸为人热情,见面后即邀请严家炎去他家里。在金庸位于山顶道一号的家中,二人愉快地聊了两个钟头,从各自少年时的兴趣爱好说到武侠小说,又从武侠小说聊到新武侠,再从金庸小说谈到围棋。末了,金庸送严家炎36本作品,并派司机送他回到香港中文大学。从那时候起,严家炎开始更多、更深入地阅读金庸作品。
在严家炎看来,金庸小说用现代精神全面改造了武侠小说,可被称为“新武侠”。它们作为一种有思想的娱乐品,不仅写出了现代精神,甚至接续了五四文学的传统。“他在武侠小说中最高的地位,我是认可的,古龙、梁羽生,各自有各自的贡献,总的来说,金庸的作品是最杰出的。”他尤其赞赏金庸对典型人物的塑造,诸如郭靖、袁崇焕这类为民众利益献身的“民族的脊梁”,诠释了何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不过,金庸小说进入内地还经历了一番不小的风波。1994年,北大鉴于金庸先生在法学、小说创作等方面的成就和贡献,授予他名誉教授称号,严家炎也在仪式上发表了题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的贺辞。不料,有人认为武侠小说有如鸦片,使人在兴奋中滑向孱弱,认为北大此举是“自贬身份而媚俗”。
“其实一些人连金庸的原著都没有读过。”严家炎举例说,一些人认为金庸的小说教唆青年人拉帮结派,事实是金庸小说恰恰是反对拉帮结派的,帮派争斗往往是背后有坏人挑拨离间。他笑言,五四时期北大新开设元曲研究课程,就受到过攻击,如今推金庸小说遇到阻碍,反而更坚定了他将金庸小说搬上讲台的决心。
1995年,严家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受到学生们的拥护和支持。钱理群回忆说,那时候的北大,几乎全班同学,尤其是男同学都迷上了金庸。一位日本的教授也觉得有意思,全学期一节课都没落下。
严家炎认为,“金庸热”有两方面原因。一是金庸小说自身的魅力,小说艺术的成功。他的语言清新可读,叙事节奏张弛有度,读完之后能引人思考;二是确实与生活中“见义勇为”精神的失落有关系。当时的现状与金庸小说丰富的趣味、深刻的内涵形成强烈反差。这样的反差增强了金庸小说的吸引力。
坚持把金庸小说引入大学课堂,严家炎说并非为了赶时髦,而是出于文学史研究者的一种历史责任感。同样是出自这使命感,上世纪80年代初,严家炎就主张现代文学史不应该排斥鸳鸯蝴蝶派小说和旧体诗词,首次将张恨水写入文学史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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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场的解说员
看严家炎写的文学评论,很过瘾。比如他评《黄衫客传奇》,说作品里心理活动的描写宽广多样:“有纯情,有欲望,有期盼,有密谋,有幻觉,有梦境;叙述中寄寓着分析,分析中体现着性格,有时简直难以分辨。”读来如同看武侠小说。借用他自己所说,只有真正懂得心理学的作家,才能将紧张时刻的心理悬念写得如此扣人心弦,只有真正懂得文学的评论家,才能将作家的作品解析得同样扣人心弦。
在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印象里,本世纪初,学界对复调理论还停留在简单介绍上,严家炎就已具体运用起来——用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来研究鲁迅小说。2001年他发表了《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以此打开了鲁迅小说的另一层面,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严家炎花费多年编选《新感觉派小说》,对刘呐鸥、穆时英的小说兴致很高,这与他通常给人的严肃印象颇有不同。“新感觉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属于异数,长期被排斥在主流区域之外,严家炎却是“心有戚戚焉”。
他对文学创新之举最为看重,对另辟蹊径从不漠视,因此,一直放不下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这一段颇为奇异的探索。他骨子里对文学的痴情,就在于文学始终有创新的冲动,不管是创作还是研究,都以创新最有魅力。
“文学是痴情者的事业。”在自选文集开篇,严家炎表明自己毕生奉行的信条时如是说。当时,他已81岁,对文学依旧矢志不渝。
严家炎认为,文学具有审美的根本特点,如果脱离了审美标准,很容易走上庸俗社会学的道路。他总是首先从艺术角度对作品加以考量:看看它能否真称得上语言的艺术,看看它能否真正吸引和打动自己。思想只能渗透于艺术之中,不能游离在艺术之外。脱离了艺术的思想,是干枯无生命的思想,根本打动不了人。他也总是试着把阅读作品第一遍的感想写成笔记。它不仅是文学评论必需的素材,而且是正确地开展批评不可缺少的前提和基础。
《创业史》出版时,很多评论家赞赏小说塑造了梁生宝的新人形象,严家炎也写了一组评论文章,提出写得最为丰满深厚的人物形象,是梁三老汉。《文学评论》的编辑张晓萃说,柳青对严家炎的评论很赞赏,认为对梁三老汉形象的意义阐发较深,甚至连作者某些很隐微的想法也都精细地触及到了。
文学评论是严家炎学术中的重要一支。作家的“剑”指向哪里,他的点评就跟在哪里,像一个文学场的解说员。也唯有真懂文学,才能辨析作家那些五花八门的“剑术”。
在他看来,做好文学批评,首先要了解自己批评的对象,阅读想要批评的书。如果没有读过,老老实实免开尊口为好。这大概是每位严肃的批评者都能接受的道理。奇怪的是,就有人连对方的一本书都没有读过,就可以勇气十足地批评。其次,批评的力量取决于态度的实事求是和说理的严密透辟,并不取决于摆出唬人的声势。批评者的真正使命是要排出正确的方程式,而不是硬塞给读者一些哗众取宠的结论。第三,批评必须尊重原意,忠于原文,不能断章取义,移花接木,另扎一个稻草人为靶子。第四,批评宜以对方实实在在的文字做根据,不要进行人身攻击。
严家炎喜欢伏尔泰的一句名言:“我虽然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誓死维护你发表意见的权利!”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君子风度,是文艺批评工作者应具备的素质。(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