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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 旁观者、旁听者和亲历者

2019-09-17 14:08:18

  问:所以日记一直提醒您不要忘记这些时刻。

  席慕蓉:日记也是我的朋友。

  因为小时候就是跟着父亲母亲到处走,因为战争,我们辗转四川、南京、上海,每个学校都只念一两年。到香港的时候我不会说广东话,进去也找不到朋友,好不容易用五年学会了香港话,又到了台湾。

  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插班生,人家已经读初二了我才来,功课跟不上是一回事,交不到朋友啊。那是少年时候很强烈的一个感觉。我当时以为是自己有什么缺点吧,所以交不到朋友。那个时候不懂,其实别人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需要新朋友了。

  再小的孩子也知道父母辛苦,不会和父母倾诉。有了日记本以后,我就说给日记本听,日记变成了我的朋友。而写日记的时候是跟日记说话。再大一点我还写了诗,2012年我还把自己第一首写在日记本上的诗影印了,很乱七八糟的一首诗,给大家看。

  问:这些日记本能保存到“老的时候”也是很不容易啊。

  席慕蓉:因为是我的朋友嘛。小时候的几本日记都好好地留着,多亏了我的母亲。我两个姐姐比我先出国。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养成一个习惯,给每个孩子准备一个小藤篮,不方便带出国又舍不得丢的东西,妈妈帮我们收起来。我姐姐是声乐家,她留下了一些乐谱和录音带,我二姐留的是日记,我出国前把几个日记本留在了小提篮里,回来妈妈完好地还给了我。我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想帮我们留东西,因为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留下来。

  初中那堂课种下了寻根的开端

  问:看到您1959年写的第二则日记里面,有一句话是“我的终生之忧已获解脱”。怎么理解“终身之忧”呢?

  席慕蓉:年轻时候的日记还真是我书写的见证人。那时我的词汇很少,我想“终生之忧”就是我当时的困惑吧。人跟人之间单独相处很容易变成好朋友,但是一个文化在跟另一个文化的群体相处的时候,却可能会有得自教育里面的偏见和成见。这成了我当时的“终生之忧”。

  我以前一直不觉得跟汉人有什么不一样,我跟我的朋友都处得很好。直到初中二年级的地理课,老师伤了我的心。那堂课上,老师只是出于好玩,为了提振我们听课的情绪,开玩笑一般把一个游牧文化解释成非常偏见的说法。

  那天我全班同学都回头,大笑——“有个蒙古人坐后面”。同学和老师他们只是觉得那是好玩的事情,可对我来说并不好玩。所以我回来在日记上写了这件事。我在家庭里面所受到的教育,和我在课堂上所受到的教育对这个文化的解释天差地别。我想也许“终生之忧”在这里吧。

  不止是我,后来我问过很多和我一样在台湾的来自内蒙古的同学,他们也一样在地理课堂上有过这样的经历。后来我猜测,可能是这些地理老师在大学的时候都上过同一门课,课上有老师开了这样的玩笑。一个老师可以影响到那么多班的学生,那么多班出来的老师影响到整个台湾那个年代的教育。而那位老师绝对没有去过蒙古高原,绝对没有研究过游牧文化,他是道听途说的。所以教育这件事情可以变得可亲可善,也可以变得很恐怖。

  所以我的“终生之忧”大概就是后来我写的一首诗,我说如果我们单独地相遇,我们可能可以成为一生的挚友,可是为什么当我们融入群体,却成为永远的仇敌,而且这个仇敌还是不自觉的。

  问:所以,这四十多年您一直不断探访蒙古高原,是否也和这堂课有关呢?

  席慕蓉:我觉得真的很可能,初中那一堂课种下了一个寻根的开端。

  因为那原本是一个特别温柔的地理老师,还会唱歌,声音很好听。但是那堂课他突然间变了,用那样恶劣的态度来说另外一个民族,让我很受伤。我把自己的愤怒写在日记上,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当时更多是无能为力。那时候自己没有知识、没有能力,就算我父母给了我很多好的教育,但那是不够反驳老师的。

  那种无能为力感持续了这么多年,一直到我回到老家。即使中间我断断续续看了关于蒙古高原和游牧文明的东西,也还是不够。只有站在那块土地上,人才突然间明白——大自然才是原文。这也是1989年我第一次回到原乡看到草原时的感慨。我相信每个人他跟他的族群是有关联的。

  “故乡”课堂里迟来的旁听生

  问:站在原乡的土地上,您感受到什么?

  席慕蓉:走上草原之后,我还弄明白了另一件事,为什么我的父母在年老之后很少提到故乡。等我回到老家才知道,他们丢掉的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乡——他们丢掉的是那么大的故乡,那么大的高原,那样的山河,那样的文化,那样的遗传。我才懂得那个回忆对他们来讲,其实是很残忍的。他们为了让日子好过一点,想和自己前半生的记忆做了断。想想看,现在就算不小心丢掉了一个好看的小首饰,都会心疼得很,但他们是把整个故乡都丢了。

  等我回到老家以后,我就有了人生中的另外一个身份——旁听者。

  问:您当时写了一首诗《旁听生》: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来的旁听生。后来这30年间您认真研究蒙古文化,经常到蒙古高原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故乡来讲,您还是旁听生吗?

  席慕蓉:我不会母语,我不能阅读母语,其实我还只是旁听。虽然研究了这么久,但是我这个旁听生也就是东抄西看这样的。之前有人让我去就蒙古文化做演讲,我起了个名字是“我所知道的蒙古文化”,主办方说这样讲有点无聊,不如直接叫“蒙古文化”。可我说,我绝对没有资格讲蒙古文化,只能讲“我所知道的”,我离真正透彻地了解蒙古文化还差得远,我还是旁听生,只是稍微多写了一点东西。我还有很想要做的事情,比如去找牧马人,跟着牧马人走了五年。

  问:您后来一直在写有关家乡的诗,包括近年也在写英雄的叙事诗,您会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使命吗?

  席慕蓉:说到写英雄叙事诗,可以讲一讲我和叶嘉莹先生的一段故事。我从2010年就开始发表英雄叙事诗《英雄噶尔丹》。叶先生看到之后打电话语气非常急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首诗?她说很奇怪,跟你从前的诗不一样,叶先生希望我继续写我的感性的抒情诗。

  那时候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就是想要写一个失败的英雄。我写的英雄噶尔丹,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可是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后来叶先生建议我多写几首,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就研究了蒙古秘史,写了《英雄哲别》和《锁儿罕失剌》。锁儿罕失剌其实不能算英雄,因为他没有什么战功,可是他是年轻的铁木真的救命恩人。

  这三首写完以后,叶先生还说不好。这本书里我记下了我们的交流。我和叶嘉莹先生解释,这些诗是我非写不可,以前的创作,是诗歌来找我,然后我写出来;现在这些英雄组歌,是我自己去找这首诗,我想要把这些英雄写出来。叶先生说,那就写吧,是值得的。

  叶先生很有名的一句话是说“写诗和读诗是生命的本能”,她后来大概觉得这些英雄组诗是我生命的本能,说了这样的话。我想好啊,就不害怕了。后来我就一直写,又写了一首长诗叫《英雄博尔术》。后来遇到很多贵人,包括遇见了齐邦媛先生,她也鼓励我写英雄叙事诗。但是她对我的成绩非常失望,她也是用了很多时间来告诉我应该怎么改。我有时候想,现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再遇到这样的老师?所以我想我就继续写吧,以后的日子多把时间放在我的英雄叙事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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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青年报
编辑:姚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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