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面对劳动者,我都会想起母亲对我的教诲,当然,母亲也是劳动者,她书读得不多,却教会了我对劳动和劳动者的尊重。
那时候,母亲在街边开了一家面馆,那条街人来人往,我偏偏对一位拉煤的老汉印象深刻。拉煤的老汉每天都要来这条街。他没有毛驴,自己弓着身子拉着满满一车煤,他老伴跟在后头,扶着板车边沿,随着板车的轮子缓缓前行。那时街上的餐馆小店大多都烧煤,少不得拉煤人。母亲的面馆在这条街的头上。
老汉和他老伴走得很慢,只要沿街的店主一招手,或是喝一声,他们便停下。然而,沿街的店主常会不耐烦地嚷着:“上次的煤烧得太快啦,多下一百,不够用。”有的店主更不客气了,远远地看见了老汉,就扯开嗓子:“喂,卖煤的,快过来给我下煤。”老汉在呼来唤去中从不争辩什么,也不埋怨嘀咕,实在催得急,就应声“好”,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有种嘴里塞满了煤灰喊不出来的感觉。是啊,这条街上拉煤人的吆喝声从来就不太响亮高昂,只是拖长了音,喊道:“卖——煤——呃”。这声吆喝算是他们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此外,他们就再也没有大声说过什么,只是沉默着,卑微地弯下腰,把煤小心翼翼地给人端过去。就连接过钱时,也只是露出一脸卑微的皱纹,然后一声不吭地拉过板车继续往前走。
不过,老汉在母亲面前的那种卑微感却似乎不那么明显,他的背也似乎直了些。每当母亲喊着:“诶,师傅,帮忙下两百块煤吧。”老汉就拖着一车煤,快步赶过来,十分稳妥地放下煤,放入装煤的箱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母亲又招呼他到后面洗洗手,洗完手后,母亲就把钱找了出来,拿在手里,双手递过去:“来,给您的钱呐,数数……”老汉接过钱,没有说话,一脸的黑皱纹却好像舒展开来了,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把煤渣稍稍冲淡了。
一次,他拉着板车,板车中看不到多少煤。他朝母亲的店走过来,隔壁的两家店主见了他的身影,赶忙喊着:“卖煤的,快给我下点煤来!”他没有做声,低着头,把板车拉到母亲的店边上,放下,从板车边取出一块长方形的黑木板,把一摞摞煤搁到木板上,堆得高高的,都快遮住他那沾满煤渣的脸。他老伴留在原地看着板车和煤,他就起身把沉沉的几撂煤端到母亲的店里,放稳了,再一撂撂卸下来,放入母亲装煤的纸箱里,他知道母亲每天都要烧煤。而此时,母亲正在给人下面,忙得团团转,抬头见了老汉,却也语气和缓地说:“多谢您咧,师傅,钱我下次一起给您啊……”
从下煤到离去,老汉一直沉默着,只在母亲说完话后才应了声。他见店里人多,母亲又忙,赶紧提着自己的煤托板,也没到后头洗手,带着满手煤灰走了。
可刚等他拉起板车准备走,隔壁店里的大妈就慌忙跑出来,满是怨气地喊住他:“唉,卖煤的,我跟你说了的啊,跟我下两百块煤啊……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老汉头也不回地说道:“没有啦,最后一百块煤下完啦……”说完,他提着板车扶手,招呼老伴,老伴心里也清楚,默默地跟着一车煤,头也不回地走了。隔壁店里的大妈在后面喊着:“喂,喂,卖煤的——”可是无论她怎么喊,老汉都不回头,也不做声,继续往前走。她就更恼火了,气急败坏地骂起来:“你个死卖煤的……”
一直以来,老汉和他老伴都在一车车煤里沉默着,低着卑微的头颅,像老马一样负载着沉重的货,从来不知道言语,只是沉默地忍受着那些带着羞辱的称谓和人们的呼来唤去,沉默地接过店主一只手伸过去的施舍般的钱。然而,他们的沉默里也是有尊严的,虽然他们没读过多少书,可能也说不清尊严的含义,却能真切地感受得到,它是黑色的,是煤的颜色;是圆柱形的,一块块的,是煤的形状,它被深埋藏在地底,显得卑微、琐碎,却也是不容侵犯的。
每当我没有用“您”称呼劳动者时,每当我没有伸出双手向劳动者递钱或其他的什么东西时,就会遭到母亲的严厉批评。她以自己的行动,以自己的朴实话语让我知道,劳动,无论是何种形式的劳动,永远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