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写作内容上看,法国作家菲利普·克洛代尔于2003年出版的《灰色的灵魂》(彭怡、胡小跃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不是一部战争小说,书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战场,但它确确实实是一部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灰调作品。
故事发生在一个离战场不远的V城,是从一桩离奇的命案开始的:1917年寒冬,一个名叫“牵牛花”的小姑娘被发现惨死在河边。“我”奉命调查,但情节又没有按照“侦探小说”惯有的套路一步步抽丝剥茧揭开谜一样的真相,而是用白描的笔触描绘了在小镇上生活的芸芸众生相,从检察官德蒂纳、法官米耶尔克、上校马切耶夫到镇长,从“牵牛花”、女教师维尔哈雷娜、回收兽皮的约瑟芬到“我”的妻子克莱芒丝……他们各自怀揣心事,表面上没有关联的人物之间其实有着出人意外的交集。凶手是深居简出、德高望重的检察官德蒂纳?因为案发地点就在他的城堡附近。二十多年后,“我”已经从警局退休,但未解的谜团一直困扰着“我”,直到德蒂纳的女仆给了“我”一把城堡的钥匙。我走进城堡,走进尘封的往事和扑朔迷离的真相……
小镇虽然不是战场,但它的命运已然被战争所裹挟,为了备战,小镇建起了兵工厂,农田变成了厂房,农民失去了土地成了工人;战争爆发后,小镇成了士兵的驿站和伤兵的医院,公共设施被军队占用,地方事务也受到军方干涉。小镇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战争有关,是战争的阴云把灵魂都变成灰暗的颜色。如果没有战争,逃兵就不会被抓而枉死,女教师就不会因为爱人阵亡而弃世自杀,“我”的妻子克莱芒丝也不会因为得不到及时救助难产而死,“我”也不会因绝望而用枕头闷死刚出生的婴儿最终饮弹自尽。伴随着战争的枪炮声,书中的人物、偏僻的小镇、昏暗的酒吧、静静的运河、工厂冒黑烟的烟囱、附近战场传来的战报和送来的死伤士兵,这一切似乎都染上了灰色、阴郁、绝望的色调。生死在旦夕之间,而善恶也只在一念之别。十足的混蛋和完美的圣人都不存在,“人的灵魂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色的。”灰色代表了人性的复杂,尤其是在特殊的战争年代,人命如草芥,几桩冤假错案又算得了什么呢?“作者用这些灰色的灵魂揭示了特殊环境下普通公民的生存状态,其批判矛头直指时代和社会”,是战争密不可透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折射出人类孤独灵魂的宿命和世界的荒诞。
选择第一次世界大战来作《灰色的灵魂》的背景,这也和作家菲利普·克洛代尔的身世和经历密切相关。“我出生并生活在法国的洛林地区,那里深受战争的摧残,尤其是一战。我的家乡至今还留有战壕和战场的痕迹:一百年了,大自然仍没有把一切都抹去。……走入森林中,我还能常常发现炮弹和炸弹。这场战争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这是一场面对面的战斗。四年中,两军相对,界线十分明确,而离这界线二十多公里的地方,生活在照常进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这是一个“卡夫卡式”的世界,一个“上帝已死”,理性坍塌的世界,而作家的使命就是潜入庸常生活的表象,触摸灵与肉的内在冲突和挣扎,“思考人,思考人性,思考人性在社会变动时期的沉沦,进而探询人性的原初色彩与可能向度。”正如菲利普·克洛代尔所说:“写作既是一种人道主义,也是无限贴近人类的方式。”这一种强烈的人文关怀精神还和他曾经在监狱工作十多年的经历有关,他近距离地接触到了许多凶手和杀人犯,在和他们的交谈中,作家发现“那些男男女女,跟我并没有区别,他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界线其实非常模糊,要理解那些极可怕的行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是一种古怪的造物,可以创造出大美,也可作出巨恶:所有这些当然都在深深地拷问我们。”拷问灰色地带,一个无法界定的地带,充满了过去的记忆和历史的幽灵。
从写作手法上看,《灰色的灵魂》是带着“元小说”特征的作品,克洛岱尔虚构了一个叙述者,让他在二十年后讲述一个被时光封存的故事,线索太多,他只有把它写出来才能理顺因和果、罪与罚,才能彻底放下,于是,不知不觉地,他成了一个作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灰色的灵魂》也是一部思考写作为何物、写作有何用、写作能如何的书。”同时它也是一本文体杂糅的书,就如作者在小说的序中所说:“《灰色的灵魂》不完全是侦探小说,不完全是历史小说,不完全是社会小说,也不完全是哲理小说,但又什么都有点。”或许正因为作品的多元性,《灰色的灵魂》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因为每个人都能在小说中找到触动自己的点。该书获得2003年度勒诺多奖,入选2003年法国最畅销小说榜,《Elle》杂志2004年度读者大奖……还被拍成电影,译成四十多种文字流传。
今天,你的灵魂是什么颜色?文学,尤其是和战争题材相关的文学,警醒并昭示我们的,应该就是沉淀在我们个人和集体记忆中的历史,它就像一个泛黄的滤镜,照出灵魂历经沧桑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