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5岁，你55岁。春天，我跟着你一起给黄瓜西瓜茄子辣椒菠菜豆秧培土，我把土撒在你的脖子里，你不恼不怒拿烟锅子轻轻敲我的脑袋。夏天，我们一起在老屋檐下吹风，弄堂里的风无比舒服，吹在身上让人想睡觉，我就这样睡在你怀里，睡酸了你的胳膊，睡麻了你的腿。秋天，我跟在你身后捡麦穗，然后跑到树下捉虫子，你总是突然喊我过去递给我一块饼干一个苹果，我耍赖不走路，你把一边箩筐里的谷子倒出来，把我放进去挑回家，那摇摇晃晃的担子是最舒服的秋千。冬天，我把屋檐下长长的冰凌拔下来放在你的被窝里，然后跑到被大雪压弯的竹林，我们一起堆雪人。

　　那一年，我10岁，你60岁。我小学四年级，学校开始要求晚自习，你每天晚上等在学校门口接我回家。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忽近忽远地走，把黑暗甩在后面。你用半年背石头的钱给我买自行车，手把手教我骑，我却把车骑进沟里，沟里石头的尖牙划破了我的小腿，我没有哭，你倒哭了。我突然喜欢上刘老头那满池塘的荷花，刘老头怕我偷了他的莲蓬不给我看，你用10个鸡蛋跟人换来几颗莲子。在老屋前面挖土、引水、种荷花，我看见你黑丝里有白发在冒茬。荷花开放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池塘边上看萤火虫，跟星星说话。后来我画的《爱莲图》在省里获得了一等奖，我看见你跳进荷花池舞蹈。

　　那一年，我15岁，你65岁。我去县城读高中，你帮我准备箱子褥子垫子杯子，你碎碎念，说我第一次离家那么远，要吃饱穿暖跟同学和谐相处。你说要专心念书，不要像你没文化一辈子刨荒填土，你说没钱没米没衣服穿就跟你说。你下半夜起来生火做饭，蹲在蜡烛下检查菜叶里的虫子，摸黑去园子里摘葫瓜叶，你把葫瓜叶磨碎和在米糊里，摊成热乎乎的葫瓜饼。我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你把行李抱在胸前，一路上都不说话。看我上车了，你嗫嚅着说，那家里的莲花开了就回来看看。我抱着一叠葫瓜饼到离你几十公里外的地方上学，有几个二流子青年老往我的书包里塞纸条，嬉皮笑脸莫名其妙，我害怕得哆哆嗦嗦。你抄了根扁担把那几个青年打得嗷嗷乱叫，那抡起的膀子黝黑的脸，映红了半边晚霞。

　　那一年，我20岁，你70岁。你到大学来看我，你拿出了结婚穿的中山装，穿上了你的新皮鞋，里面的袜子都是新的。你整整齐齐站在镜子面前对我说，我这个老头子会不会给你跌份。我带你去吃洋快餐，薯条汉堡可乐鸡翅，我带你去看猴子老虎大象金鱼，我带你去下馆子吃饭，你看着价签单子咋舌。你说要不是我你这辈子都看不到这么好的房子车子和这么宽的街道。临走的时候，你翻了好几层衣服给我一个小包，里面是一大堆的毛票子，我说不要，我勤工俭学拿奖学金，你硬是把那个小包留在我的枕头底下。你惦记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匆匆坐上回家的汽车，迟疑半天又回头，跟我说一个人在外面要吃饱穿暖不要记挂家里。我听了眼睛发酸，跟在汽车后面流眼泪。

　　那一年我25岁，你75岁。你病了，你开始忘记养了多少鸡鸭鹅狗，你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甚至忘记自己有没有吃饭。有时候问一个问题，你回答好几遍。你摔跤的次数越来越多，慢慢地开始不能自己走路。你咳嗽的时候，整个老房子都在震动。我送你去医院，医生指着我问：她是谁。你有时候答对有时候答错，你从我的表情里知道答错的时候像个无助的孩子。医生把给你拍的片子给我看，肺部一大片黑乎乎的阴影，对我摇头。我默默走出病房，对着一堆空气呐喊。傍晚我们在医院草坪前面晒太阳。我看见你的手，骨瘦如柴，有点青灰色，很多老年斑。你看着医院前面一排施工的建筑，突然说，你年轻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现在都盖满高楼了。那天我们一起回忆往昔，回忆你的黑发，你美丽的爱人，你的风华正茂。我感叹，岁月如此无情，带走了那么多美好的光阴！

　　今年我30岁，你80岁。我带着我丈夫我孩子站在你的坟前给你烧纸。照片上的你笑得还是荷花池里跳舞时的模样，你教我做的清明我学会了，你教我嫁接玫瑰我学会了，你教我女孩子要优雅大方胆子大我正在努力，只是……那个能上山下地脚步如飞的你哪里去了，那个会捉萤火虫唱歌走调的你哪里去了，那个口袋藏着饼干糖果的你哪里去了？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只是你路边捡来的孩子。爷爷，你在天堂还好吗？春风吹起坟头扎纸，是你听见我的呼喊了吗？那黄昏暮色里的倦鸟是不是你？天上下起蒙蒙细雨，是你对我也有不舍吗？

　　从来不确定，生命从哪一刻开始，从来不知道，哪一眼就是诀别。你我都来不及慢慢等，时光便成了逝水流年。在爱的年轮里，衔接生命的只是窄窄的台阶，无论如何请爱护他们在白发苍苍的暮年。

　　（作者单位：福建省宁化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