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3路汽车渐渐驶进终点，乘客少了好多。

她也该下车了，却还是在下车前一刻对那个女乘务员说：“你的声音真好听！”

女乘务员一下子笑出了声。大概是太意外了，每天都这么报站，提醒乘客上下车刷卡什么的，也许还是第一次有人注意到那些播报声里糅合了让人愉悦的成分，至少，是第一次由一名乘客带来的小小的惊喜吧。女乘务员开心的笑靥没有摄人心魄的美，却是那么灿烂、青春。她忍不住呆了一下。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唤醒了多少尘封的时光。

那时，她还刚刚到城里上初中。学校没有宿舍，离家十多里地，她就到父亲所在的运输公司吃饭、住宿。从学校回来路过客运汽车站的候车大厅，学生们成群地一路穿行而过，不理睬候车厅里蓝制服乘务员的白眼。那个时候，她就这么狐假虎威地跟在一帮运输公司家属院子弟身后，虽然她并不一样。

她家是农户，在运输公司家属院里没有一片瓦。她要走过家属院，才能到达父亲所在的货运车队的宿舍区。父亲也没有独立的宿舍，跟一位姓赵的叔叔合住。到了晚上，她有时会到父亲宿舍的隔壁住，那是父亲车队队长的办公室；有时，父亲会让她去找一位管理司机公寓的阿姨，给她找一间空下来的公寓住一宿；有时，赵叔叔不在，她就住父亲宿舍……那时的她，常常不知道晚上会到哪里去住。

尽管如此，熟悉路径之后，她也敢大大咧咧从候车室穿行而过。但是就在穿行而过时，她是留心了的。候车厅喇叭里那个柔和的女声，甚至比外面交通饭店的烧饼烧鸡以及卖瓜子糕点的一溜小摊更吸引她——

“有买到今天下午两点，开往陵川附城方向去的乘客，请您抓紧时间排队乘车……”“开往阳城八甲口方向的汽车即将出站，请乘客及时乘车……”“如果带有自行车、缝纫机等物品，请您找工作人员办理托运手续……”

穿过30多年的尘埃，那些声音还是渗透过来，让她回想起青葱岁月。那个柔和的女声，成为她最初的职业梦想。虽说成绩还好，她却惦记着是否有一天父亲会安排身为长女的她接班。那样的话，她最希望用自己的声音接替那个柔和的女声。在她少女的梦境里，那是如公主一般的荣光。

中考，高考，一路还算顺利的她，不需要接父亲的班，就靠自己改换了农民身份。那年九月，父亲和妹妹送她到了省城，乘坐着从日常穿越多少回的那个候车厅发车的长途汽车，行进到她当初留意的那个声音播报出的更长的路程之外。她的职业，也在远离那个候车厅、那个早已拆除改造的家属院的地方铺展开。

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当年是否下意识地模仿过那个柔和而带着高亢的女声，大学第三年，她在校广播站播音。毕业后，她做了电视台的编导。每当一篇文稿写出，她总会轻声而清晰地诵读一番，让文稿播出时更简洁流畅。

那个做广播员的梦早已远走。但今天，她在643路公交车上听到那乘务员姑娘的甜美声音，赞美了她，让她笑得那么开心。那姑娘，会为了今天这个夸奖更爱自己的岗位吗？或者，她也会努力转行，给自己的嗓音一个更宽广的平台？这么想过，她又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