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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24年06月16日 星期一

抽屉里的冰糖没了

戴梦醒
《工人日报》(2024年06月16日 03版)

舅爷是我奶奶的弟弟,他没有成家,自我小时我们就住在一起。

印象里的舅爷一直很瘦削,胳膊比起幼时的我来也壮实不到哪里去。他的耳朵不太好使;下巴和脖子不知什么缘故,常常需要用手托着;脑门上每年必会生两次疮。是故,舅爷常年吃药,这也导致他的身上萦着苦涩的药味儿,或许这就是他极爱吃糖的原因吧。

舅爷爱吃糖,尤其是冰糖,他房间的抽屉里有许多用报纸裹着的冰糖粒。每每出门,他都能变魔术般从兜里翻出几粒给我,甜甜的,在嘴里能吃很久。

舅爷是常爱发呆的,他总是低头坐在太阳下,温煦的日光柔柔地笼在他的身上,他眯着眼呆坐一天又一天。每到空闲我便跟在他的身后四处溜达,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二人常蹲在院子里的小花圃边,满头汗水地看虫子,嘴里含着一块冰糖。

听说吃蝉对眼睛好,每到晚上,舅爷就会拿着手电筒带我去捉蝉。蝉总是在晚上从土里爬出来,依附到树干上、草叶上脱壳。夜晚的树林闪着手电筒的光,我和舅爷每次都能捉很多,带回家去洗干净炸一炸再撒上调料,味道别提有多好了!

有时白天我也会央求舅爷带我去捕蝉。白天的蝉都是会飞的,我只能悄悄地走近,用手去捂,但总是收效甚微。舅爷拿来一根竹竿,顶端劈开小小的缝,用小木块卡住,然后四处寻找蜘蛛网缠在上面,这样捕蝉就快多了。舅爷兜里还带着竹签,他会把蝉穿在上面,就地取材拿两块红砖竖起来,竹签架在砖上面,再捡些枯叶在下面烧,就成了简易版“烧烤蝉”,吃起来脆脆香香的。小朋友们总是羡慕我,因为我有舅爷,他什么都会。

有天晚上爸妈不在家,噩梦惊醒后我一直哭个不停,舅爷带着我去找奶奶。那时路边还没有灯,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没有一丝灯火,大片大片的黑蔓延开来,土路上只映出了我和舅爷两个粗糙的影子。

到拐弯处我因太累以及过于害怕不敢再动,舅爷慢吞吞从兜里翻出两粒冰糖给我吃,我抽噎着含在嘴里,熟悉的甜味让我安心了些。寒风那样凛冽,舅爷托着下巴微驼着背缓慢却稳稳地走着,我也跟着他继续前行。后来的事我记不大清了,记忆中总是闪着黑暗里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和那股清冽的微甜的糖味。

四年级时我们搬了家,老家便只剩下了舅爷一个人。舅爷越来越沉默,耳朵也更不好了,走起路来远没有之前利落。

那之后舅爷爱上了满村庄地闲逛,甚至能走到很远的村落。有次我回老家的路上碰到一个托着下巴低着头走路的老人,离得老远就知道那是我的舅爷,他比之前更瘦了。我从兜里拿出存的零花钱分给他一半,他低头看了半天,嘴巴咕哝着什么,我听不清。看我久不言语,他又用力稍大一些咕哝了一句:“你给我钱干什么?”我说:“你不记得我了吗舅爷?”他看了我很久,黄昏的暗沉不知能否让他看清我,他又问:“怎么那么长时间没看见你回来?”我的心一下酸涩起来。

由于赶时间,我匆忙告别了他,转身前他那枯败的手从兜里掏出了一颗冰糖粒,我伸手接过。昏暗的晚上,他又托着下巴往前转弯走进巷子里,那是家的方向。看着他一步一步蹒跚着进了家门,我将冰糖塞进嘴里,还是老味道,我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了。

多年后我再回想,空旷的屋舍,满室的寂静,舅爷不出去走走,又能做什么呢?

舅爷去世了,像一阵烟那样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下葬后,茫茫夜色中我一个人走回老屋。路边装满了路灯,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恐怖,走着走着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迈的舅爷,一个人托着下巴晃晃悠悠地走在这乡间的小路上。回过神望见路灯下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路旁的梧桐树早已伐去,紫茉莉也被水泥湮没,往日的巷子里是那样安静,老屋里再没有声响传来,我的心也如同被水泥浇筑的紫茉莉一般,板结成块,在月光下透着浸骨的凉。

舅爷的房间很整洁,依着记忆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已没有冰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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