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故事②】他们留下一座座桥
赵春青 绘
驱车行驶在宽阔的跨海大桥上,前方是路,两侧是海。无垠的大海,空无一物。
让我恍惚,像是行驶在南疆的戈壁滩,前方是路,两边是戈壁。无垠的戈壁滩,空无一物。
8年前,东海的一次采访,总让我想起一句诗:船在山中,马在海上。诗是我写的,桥是他们建的。
那个夏天,在浙江舟山群岛中的秀山大桥建设工地上,我看到了蔚蓝的海,和一张黢黑的脸。
工地矗立在海中近百米高的巨型桥墩上。黢黑的脸,是屈大哥的。屈大哥是秀山大桥项目党支部书记,当时,他带领300多名建桥工人,在这里干了大半年了,还要再干3年。
大海,岛屿,桥,人。这是常常可以入诗的意象。然而,桥墩上的工作,却并不诗意,甚至凶险异常。
记得我是坐船到桥墩下,然后攀爬脚手架做的“楼梯”,到那100米高的顶。颤颤巍巍爬上去,不经意间,凌空看脚下的海,我感到腿软。桥墩顶加了梁,相对宽阔,走上去如履平地。但没走几步,腿更软了,头还晕。因为海风一吹,硕大的桥墩,居然随风摇晃,像地震。
屈大哥咧嘴一笑,牙真白。他说,能晃动的桥墩才是好桥墩,才能真正抵抗狂风巨浪。他们在秀山岛的一侧已经建了一根又一根巨大的桥墩。夏季有台风,施工是有窗口期的。赶上好天气,他就和兄弟们加班加点,吃住都在桥墩上。
最难熬的是遇到暴风雨。海滨局地气候多变,时常上午还晴空万里,中午就乌云密布。狂风暴雨来临时,桥墩晃得就更厉害了。留守桥墩看场子的工人,蜷缩在桥梁一角的简易工棚里。如果是风雨交加的夜晚,那就“更刺激”了。
“有人两三个月没下桥墩了。”东海之滨,一根根孤独的桥墩顶端,都有一群人在白天黑夜里忙碌。
渐渐,桥墩从海底冲向天空;渐渐,桥墩顶端铺了横梁;渐渐,桥梁合龙;渐渐,孤独的岛屿间,架起一座座桥。
秀山岛,人很少。工地上的筑桥人,就是最热闹的一伙。再热闹,面对偌大的海,都显得孤寂。特别到了晚上,岛上居民、商家七八点就睡了,工人们想到岛上改善改善生活、买点东西,都困难。
大海睡了,岛屿睡了,岛民睡了。工人们醒着,机器设备醒着,桥墩醒着。一张张黢黑的脸,融进了大海的黑夜。
船在山中,马在海上。我确定,这眼前的大海、岛屿、桥、人,是可以入诗的。
现代化的设备与施工技术,都重要,可我更关注的是,这些浑身腱子肉的汉子,如何愿意常年在外,远离家人,在这孤独的岛外、无垠的海上,打下桥桩,用好几年的时间造一座桥。
屈大哥说,他们的收入还行。但我更想说说观念。我发现,在这些工人中,有一种观念并不“现代”,却最打动我。他们常说,修桥铺路,行善积福。他们常说,某某大桥,是我参与建造的。
世界变化太快,我们能留下什么?他们能留下一座座桥。很多大桥都是按照百年使用寿命的标准建造的,他们常常开玩笑,等自己“百年了”,那一座座桥还在。
他们造桥,一座又一座。造桥为了生活,也远不止为了生活。常年背井离乡,远离妻子儿女,生活很苦,但在一座座庞大的桥体上,他们找到了某种确定性。那是一种安慰,坚定如一块铁。
一周后,我结束采访离开了。后来,我也就忘了大海,忘了岛屿,忘了桥。直到2019年的某一天,不经意间,我看到秀山大桥建成通车的新闻,心头一暖。
当年40多岁的屈大哥,现在应该50多岁了,再有几年,就该退休了。我记得,当时他跟我说,等退休后,想带着孙儿,回去看看他造过的每一座大桥。到时,他可以自豪地指着桥说:“看,这是爷爷造的!”那些在东海的桥,在南海的桥,在大山里的桥,在大河上的桥,在荒原中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