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贾立群 会王焕民
80岁以后的20年中没离过岗,这是张金哲漫漫人生中最“牛”的地方。到医院查房、出门诊已经是他的一种生命状态。前几年每周来院里工作三次,疫情前至少两次。疫情后医院安排他每周上班一次,不再直接看病人了,他服从,但心痒。
今年8月以来,张金哲来北京儿童医院约见较多的人是他曾经的博士生、小儿肿瘤外科主任王焕民。但是前些天还约见贾立群——也是名扬全国的新闻人物、B超达人。
同样退而不能休的晚辈贾立群如今也已67岁了。他说张金哲让他仰视了一辈子,至今见他还是诚惶诚恐。他说那天一进屋,“老人家先从沙发上站起身,迎上握住我的手”,让他一时手足无措。先生100岁的思维依然机敏,“见面谈业务常用英文。大概是因为表达准确,好在我还能接得住”。贾立群说张先生的工作标准极高,细致、较真又讲方法,早在40多年前,他还在实习期的时候,就见识过张先生的“查房艺术”。一次张先生发现科里医生为患儿用的扩肛器型号不对,既要狠狠批评,又不能让当事人太尴尬,就加肢体语言幽了一默,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这次约贾立群的主要目的,是谈超声波疗法怎样更好地与小儿外科,尤其是小儿肿瘤外科合作,同步提升的问题。因为目前超声波已经发展到可以直接引导介入治疗,用射频消融对付实体肿瘤。但是与成人相比,小儿B超发展相对滞后。这是张金哲特别挂心的事。
“恶性实体肿瘤太凶险,弄不好就会拖垮一个家庭。只有不同学科方向的医者一起努力,才能提高治愈率,就是不能彻底治好带瘤生存,也要让孩子少受罪少花钱!”老先生这番话言近旨远,语重心长,拉着贾立群的手始终未曾松开过。
在张金哲的办公室,笔者见到了小儿肿瘤外科主任王焕民,这是张金哲博士团队中的金牌“老三”。他来和张先生通报今年四季度全国小儿外科界两个重要会议的准备情况,其线上线下结合的会议形式与张先生想的不谋而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谈笑甚欢。只听老先生爽朗地说,“我发言准备讲五点,但不会超过五分钟”。
笔者借机“截胡”采访王焕民。他笑称老先生常常“约谈”他,这让同事朋友们有点酸,说“为什么老先生总是找你?你不能总‘吃偏食’啊!可我这哪里是吃偏食,是老先生在不断给我压担子……”
王焕民说,“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发展,任何杂症重疾,小儿普外都有法子从容应对了,唯独小儿恶性肿瘤还很难攻,这让老先生操心不已”。说话间,王焕民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向老先生,“对了,那个叫某某某的孩子,今天又来复诊了……”
他说的那个孩子是恶性母细胞瘤患者,瘤子很大,去年12月在决定是否能手术的时候,大家还是心里没底,特意叫老先生来参加会诊。科里摆出情况,等着老先生一锤定音。这时老先生不疾不徐地说:“你们不要总盯着手术,盯着解剖……”大家面面相觑,难道老先生否定手术方案了?往下听才恍悟:“我们除了要考虑手术治愈的可能性和细节,还要更多考虑术后恢复的预期和费用,替患儿家庭考虑考虑经济承受能力……”
“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想到老先生时没有太多年龄概念,大家遇到问题总习惯性地想知道‘老先生怎么说’。这些年我们科的工作有些进步和起色,老先生所起的作用实实在在,他对我和团队的影响一直是非常直接而具体的,尤其是在医学人文的理念上”,说完匆匆赶回科室上班的王焕民强调。
医乃仁术 人性为大
“听贾立群说,您一见面就说自己的‘金手’被他的B超废了?”张金哲被笔者说乐了,立刻伸出的右手比画,手背光滑,并无色斑:“你看小孩子看病总会哭闹,那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手触:我在他们身上这样敲(用几个手指尖)那样敲(用指背骨)再这样敲(空芯手),小孩的反应和我手的感觉都不一样,马上可由此判断和区分病情病灶,被说成‘金手’。类似的经验我都有总结,甚至用电脑做成了PPT。这些似乎都没用了,现在哪个门诊医生有疑惑不是直接开B超单?”
可任何时候,机器都不会完全取代人工。张先生显然认同这一点,“相似的事情是,从《黄帝内经》出现,到隋唐时期的药王孙思邈,发展了1000多年,直到今天2000多年,什么时代谈中药的药理药性还是会追溯到《黄帝内经》那儿去,说明本质的东西不会变太多”,意思很明白:人性是机器无法替代的。
“医乃仁术”。其实张金哲心心念念的,是医生、护士、医学研究者怎样把工作的着眼点,更多地放医学、医疗的人性化上。其实当年搞发明、炼“金手”、对付疑难症的各种手术新发明、合理高效开发使用病房病床……都是顾完孩子顾家长的至善之举。
由此可见,医学人文在张金哲的医学生涯中从来不是虚无的说教,而是他坚守的职业行为。
从医70多年,张金哲一路创新,同时也一以贯之地恪守自己定的老规矩。比如在接诊时,对每个病人起身相迎、起身相送;手诊前先洗手,把手搓热再接触患者皮肤;比如在自己的白大褂的左胸前,用粗笔写上“外科张金哲”,让患者(家属)一目了然,消除陌生感,建立平等关系和亲近感;还包括信奉《克氏外科学》扉页上印的和患者“先交朋友再做手术”,等等。
他的小患者及家属一代一代的至少也三代有余了,回忆总是会夹带着画面:他变小魔术边逗孩子边问诊;还有“三分钟口才”和“衣兜里飞出的小纸条”,前者是医患快速有效沟通的本领,后者说的“小纸条”是为小患者家属准备的,每条不过50字,扼要、通俗地释义一种常见病,不光是为了让对方弄个明白,有实物收获感,更是为了增效省时,看更多的病人。说白了就是肯花掉自己的时间,节省有限的诊疗时间,让患者得到更多。
直到90岁以后出诊,老先生还会这么做。他认为医生首先要尊重患者,这是最重要的,成人世界是这样,儿童的世界也是这样。即使在他担任副院长、社会职务最多的时期,也是要求自己再忙也不能耽搁出门诊。实在不能出诊,必提前向已经约好的病人说明情况,更改日期。
关于医学人文这个大题目,是笔者在与张金哲先生的邮件往来和有限次的见面中聊得最多的,如下归纳整理,以飨读者。
——现代医学多是从动物实验来的,往往会滤掉许多人性的特点,而做医生这一行不能只讲生物医学,必须要有医学人文的思想,就是要找回丢失的人性,在生物医学中融入和凸显人的特性。
——医学乃人学,必须要服从人性,从人的本能需要以及社会需要出发。正如现在人们吃饭并不只是为了饱腹,不会为了满足体能而吞食一堆营养素,而更多的是要追求美食的享受和文化。过分迷信实验、数据、模型,而把“人”丢了,这是现代医学发展的主要偏差。
——医生不是验尸的仵作或兽医,把尸体和动物的经验直接使用于人给人治病。医学必须体现出对人、对生命个体的充分尊重。古老中医讲“扶正祛邪”,目的也不只是为了除病(祛邪),大前提是要让人活得健康(扶正)。所以必须要把病人真正当人,并且当友人,让病人见到医生能得到一份安慰和信心。去查房招呼不打过去就掀病人被子,我看不惯。
——无论水平多高的医生,永远都是服务者,除了考虑治疗,还要从预后、经济承受能力等方面为患者考虑,多一点耐心,用最简单的方法、最便宜的药治好患者的病,而不是借口“生命无价”,就让患者选择那些仅微小改变,却成倍加价的新药。对治不了的病要帮助患者计划少花钱,少受罪,避免人财两空。对那些患实体恶性肿瘤的小孩子,治病和疗心永远同样重要。
这些见解朴素而震撼,精诚至善,令人泪目,特别是在优质医疗资源还很缺乏的当下。这也是张金哲在百岁之年仍然在为之努力的事情,包括他“约贾立群,会王焕民”,更多是在叮嘱、强调在专业队伍中传播医学人文思想精神的意义。
在某种意义上,医学人文就是植根于内心的素养,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善良。这也是张金哲先生用行为诠释和垂范了一辈子的事情,追索其境,万难不辞。
两袖清风 淡定从容
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100岁这个年纪,也不是每个百岁老人都能保持张金哲先生这样的生命状态。除了一头银丝,看老人家的皮肤、体态、语速、举止,确实很难与百岁翁发生联系。
这首先因为他是一位终身学习型百岁院士,“什么都会”,熟练上网,自由浏览医学前沿最新的中、英文成果资料;用E-mail与世界各地的同行交流往来;甚至还玩微信、上抖音,保持与时代同步。
就在上个月,他还亲自为一个患儿做了肛门手诊,说明老人家神经末梢的触觉敏感度并无退化。
今年“六一”节,这位百岁院士还欣然参加了院里安排的抖音直播,在北京儿童医院肿瘤外科,为异地恶性实体肿瘤患儿变个戏法,送上祝福,庆祝节日。
用王焕民的话来说,“老先生不停地有想法,琢磨事,谈业务全在点儿上,提炼归纳能力极强。比如我们接了中国工程院的一个课题,请教他从何入手搭框架,他了解后脱口说出‘四个战略’,高度凝练,言简意赅;比如告诫我们,每天面对恶性肿瘤患者,万不能‘三拖’,把病人身体拖垮,家庭拖垮,让旷日持久的治疗把主治医生也拖垮。当患者主要生命器官都已发生不可逆转的病变时,医生必须还要考虑,怎么让患者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活得不痛苦,有质量”。
有想法,琢磨事,并不等于老先生不服老。他坦然接受自然衰老的规律,接受人工晶体、戴耳机,不忌讳日常外用导尿管。
他是个有趣、懂得热爱并享受生命的人。年轻的时候,他美术、书法、音乐、京剧、各种球类运动等无所不爱,曾因一幅油画赢得北京圣心女校一位姑娘(后成为妻子)的芳心,这是笑谈。他说,“其实这些爱好特长有助我广交各阶层朋友,借以巩固团队,力争上游,丰富人生”。老年后他画国画、练书法修身养性。今年抗疫期间还挥毫写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科学政策”。运动锻炼也一样,他选择每天晚饭后,量力在室内运动器材上骑一阵子自行车。
在谈自己修身之道时,他多次说过,“其实就是要求自己,今天能做到的,明天尽量也要做到。不能过一天丢一样,这样就会越丢越多”。
离张金哲先生100岁寿诞的日子近了,不时会有“慈心仁术,高山仰止”之类的溢美之词充盈耳畔,院内外同仁都在以不同的祝寿方式致敬这位中国小儿外科的开山前辈。
老先生却一如既往地从容淡定。他对自己的人生回顾和总结始终就是十六个字:“一生努力,两袖清风,三餐饱暖,四邻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