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周末: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无疑是一种文化误读。
张国刚:中国有个成语叫“郢书燕说”,讲的是在解释文章时曲解了原意,但有时可能也表达出了有价值的观点。历史上的文化交流,郢书燕说式误读比比皆是。
但误读有时也是一种创造性转化。在不同文化相遇之时,每一种文化都希望完全展现自己,同时又“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接触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试图透过自己的眼睛审视对方,试图把对方收入自己麾下。这个打量的“眼光”包含着自家的视角、自家的价值、自家的需求,“相对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都在这里找到了驰骋思想的话题。所以说,文化误读也是文化创新。
这种包容、自信,归根结底跟实力的强大有关系
解放周末:唐朝是古代中西文化交流最频繁的一个时期。您长期专研唐史,唐朝的开放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张国刚:确实,唐代,特别是盛唐时期,中外文明交光互影、双向交流表现得最为热络。
其中,西域方面的交流某种程度上说,是对北朝时期中西交流的进一步提升和扩展。入华粟特人的生活方式逐渐深入地融化于华夏。敦煌吐鲁番文书的商业纠纷,胡人识宝的唐代传奇小说,唐三彩深目高鼻的胡人商旅团队陶俑,都透露出“华夷一家”的社会氛围。公元8世纪末期,唐朝派出官方使节杨良瑶出使大食(阿拉伯国家),填补了汉唐时期海上丝绸之路上官方往来的一段空白。唐代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深深打上了胡汉文化交流、内地与西域文明交光互影的历史烙印。
解放周末:唐朝为何如此与众不同?
张国刚:东汉时期,儒家已经逐渐占据统治地位;到了宋朝,儒家还有能力转化佛教,儒释道合流。唐朝很有意思,虽然留下的著作还是以儒家为主,但实际上社会是多元的,儒释道可以互相辩论,后来甚至成为一种仪式、一个重大的活动。
为什么唐朝这么有气魄?我觉得是因为那时候“华夷之辨”的情绪没那么重,而主要提倡和践行“胡汉一家”。当然,这跟唐朝统治者的出身很有关系。唐朝的建立者出自北朝,且很多有胡人的血统。比如,唐太宗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妻子长孙皇后都是胡人。所以,统治集团内部不觉得“胡”非我族类,也乐于被称为“天可汗”。一直到安史之乱,历代的唐天子都是公认的“天可汗”。
在“胡汉一家”、多元包容的情况下,唐朝起到了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整理总结并创设了大量制度,如《大唐开元礼》《大唐六典》等。唐朝还开启了科举取士制度,但它并不完善,宋朝以后就越来越严密了。
解放周末:唐朝为何能吸收文化,又输出文化?
张国刚:从大的方面来看,唐朝真正构建出了一个东亚文化圈。包括儒学、佛教、中国的文字和书籍,都输出到了整个东亚文化圈。
那个时候,唐朝甚至专门给朝鲜、日本、越南的文人设置考试科目——宾贡科。到唐朝来读书,就跟现在去美国留学一样。有个叫崔致远的朝鲜人,他父亲跟他讲,你到唐朝去学习,一定要考个进士回来,考不上就不是我的好儿子。后来,崔致远在中国考上了进士,还在唐朝为官多年,之后再回到朝鲜,被誉为“东国儒宗”。
可以说,唐朝是当时东亚地区的秩序维护者。既然是维护者,就一定要有包容的心态。总是想着自我封闭,怎能令人信服?
这种包容、自信,归根结底跟实力的强大有关系。杜甫感慨:“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狼,远行不劳吉日出。”经济发展,人民富庶,社会安定,是唐人自信的基础。
中国文明一脉相传且富有生命力的三个秘诀
解放周末:今年是司马光诞辰1000周年。您曾在杂志上连续六年开设《资治通鉴》讲座,您的“《资治通鉴》导读”也是清华大学人文核心课程。这样一部专门写给帝王的书,为何在今天还值得研读?
张国刚:中国有两部大书,一曰《史记》,一曰《资治通鉴》。如果说《史记》展现了道家的自由与洒脱,那么《资治通鉴》就体现了儒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力求“善可为法,恶可为戒”。
这本书中最突出的有两点:一是强调领导者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及君主的才能、素质和品行,对国家兴衰的重大影响;二是强调治国之道的关键在于用人,并提出了一系列选拔人才、用好人才的思想。
司马光说:“治国之要亦有三,一曰官人,二曰信赏,三曰必罚。”它们的一个共同交集就是“用人”。用人首先要知人。如果根据毁誉名声来选拔人才,就会出现竞相博取声名而善恶混淆的状况;如果根据考核档案上的政绩来选拔干部,则会巧诈横生而真伪相冒。说到底,根本的解决办法在于领导者“至公至明而已矣”。只有出于公心,明察是非优劣,不以亲疏贵贱或个人喜怒好恶来判断,才能选拔到合适的人才。司马光的人才选拔观,对于今天仍有启发意义。
《资治通鉴》本意是写给皇帝看的,但不是说只给皇帝一个人看。历史中有通向未来的东西。王夫之讲,读通鉴的意义就是“自淑,诲人,知道而乐”。对普通人来说,“自淑”就是提升自己的知识、格局、境界;“诲人”就是与人分享自己的阅读经验;掌握为人之道、处世之道、领导之道和用人之道后,就会感觉愉悦。
解放周末:透过历代得失,是否可以看到中国文明一脉相传且富有生命力的秘诀?
张国刚:我认为秘诀有三:
第一,中国地理空间的相对封闭性和中国人民抵抗外侮的勇敢拼搏精神,保持了中华文化的源源不绝;
第二,中国文化具有包容性,中国社会是一个有空间的社会,这使得在中国不仅是可以“做梦”的,而且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第三,中国没有“一神崇拜”的传统,所以能够确保多元性。
解放周末:今天,面对依然相对强势的西方文化,我们该如何树立文化自信,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
张国刚:我曾把中国历史的航向比喻为“文化的长江”,这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并说明自己。
在长江流域,上游重庆,中游武汉,下游南京,每一个节点上都汇聚众多支流。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把诸子百家融一炉,构建礼法合治、德主刑辅的基本框架。这是中华文化的“重庆节点”。
到了武汉,长江的水不光有重庆流下的,还有汉江的水,它有新的源头。宋明理学融合了儒释道,不光是传承了汉朝儒学,而且升华了汉朝儒学。怎么升华呢?当时的印度佛教,就类似于我们今天面临的西方新文化。宋朝既要传承汉唐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也要通过吸纳异域文化资源来进一步壮大自己。
南京是下游节点,汇聚了更多的江河湖水。从历史文化资源的角度来看,它是近现代转型的重要城市,也是红色文化、“蓝色文明”和传统文化的对接点。在历史浪潮的推动下,融合汇聚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
过了南京就是上海,上海直面大海。这个大海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广阔天地。
记者手记
历史研究不应依靠“二次消化”
上世纪80年代起,张国刚曾多次赴欧洲和日本游学、讲学。在汉堡大学、剑桥大学、柏林自由大学、特里尔大学、早稻田大学,他接触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汉学家和中国问题专家。
同样是做中国历史和文化研究,海外学者的涉及面比较广,且并非“就中国论中国”,而是更多地从全球化背景入手,勇于提出独创性观点。这给张国刚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同时,欧洲和日本汉学家把中文典籍翻成本国文字,一字一句地推敲,也让他印象深刻:“在翻译过程中,往往能够发现遗漏的信息。例如,唐代有个募兵现象。它在《旧唐书》中叫‘兵募’,在《新唐书》里就简单写成‘兵’。这种细节的差别,一般人看看就过去了。但是,文史研究就像绣花针,没有细致的发掘功夫,很难推陈出新。”
因此,张国刚要求自己的学生,读古书时要原原本本、认认真真地读,要抄卡片,而不是一味依靠电脑检索和“二次消化”。
采访中,他也应记者的要求,向《解放日报》读者推荐了三本入门级文史读本。一本是《纲鉴易知录》。“这是文白对照的史书,从三皇五帝一直讲到明朝末年,简明扼要,详略得当,所以叫作‘易知录’。法国传教士根据《纲鉴易知录》编写的《中国通史》在欧洲出版,影响了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张国刚说。
另一本是法国作家房龙的《人类的故事》。“这本书用优美动人的文笔,叙述了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77个章节就像77篇历史散文。虽然孔子和佛陀只是其中的一个点缀,但作者力图将欧亚大陆的人类文明历史拉出一条可以连缀的红线,走笔行云流水,文风俏皮睿智。”
张国刚认为,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也值得细读。此书按照时间顺序分为三个部分,即中东统治时代、欧亚文明的均势、西方统治的时代。“由于时代和立场的局限,麦克尼尔对于人类共同体的探讨带有西方中心论色彩,但作为全球史的开山之作,仍然值得翻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