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航向与“文化的长江”
——专访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国刚
洋洋洒洒的一场大雪,让清华园古意盎然。
而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国刚的思绪,也刚刚从历史中抽脱出来:“要产生一些思想、一种观点,还需扎扎实实地以历史为师。”
张国刚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一方面,他系统梳理传统历史文化资源,既让历史写作变得可爱,也让大众读本不流于肤浅;另一方面,他一如既往地对中西文化交流报以高度热情,从近日成为话题的李子柒谈起,逐一论及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航道与未来方向。
“理不足”“气不壮”,和我们讲故事的方式有很大关系
解放周末:近日,李子柒成了文化交流领域的一个热门话题。您看过李子柒的作品么?
张国刚:我看过相关的新闻。听说她在海外视频网站上有700多万粉丝,影响力很大。这一开始挺让我吃惊的,后来觉得也不奇怪。就像出书一样,学术书印通常印几千册,面对大众的书可以印个十几万册,因为有很多人愿意看。
李子柒是一个文化现象。它涉及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一个是精粹和俚俗的关系,一个是文化交流和舆论宣传的方式。
人类文明史上,早期的艺术品都非常精粹,因为它是为少数人所欣赏、为少数人而做的,不存在刻意迎合普罗大众的问题,所以能够精益求精。现代化以来,在商业和市场的推动下,越是通俗的越能受到欢迎。从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文明发展的成果,因而就涉及一个改进文化交流、文明互动的问题。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实现了快速发展,但在更宽阔的国际视野里,我们或多或少有一种“理不足”“气不壮”的感觉。这和我们讲故事的方式有很大关系。
仅就讲好当代中国的故事而言,我觉得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群众路线。要注意群众观点,要采用大家能够接受的方式,保持弹性和生动性。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子柒的成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解放周末:李子柒的视频中展示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为何能引发国外网友的共鸣?
张国刚:“田园中国”主要存在于文学艺术作品中。“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你看,孟浩然的诗,或是陶渊明、苏轼的作品,就艺术化地展现了田园之美。
传统田园生活,总是洋溢着一种自在性,这跟中国文化有契合之处。古代中国大体是一个有空间的社会,政治上有上升通道,经济上有流动,文化上多元。而这个空间,在古代西方是很窄的。马克思称其为“硬化了的地产结构,凝固化了的政治结构”,土地不能买卖,政治上有世袭制、等级制,等等。
正因为如此,西方进入文艺复兴的时候就特别强调人的自由,而中国人是有空间的,所以更多地讲集体意识、群体意识,强调共同利益,不仅讲“利”还讲“义”、讲“权”也讲“仁”。在如今的全球化时代,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经验和探索为诸多共同命题注入更加丰富的意蕴。
古代丝路的意义之所以重大,不是说它有多么大的规模
解放周末:说到文化交流,不少人习惯讲“中西交流”。历史上,中国人是如何一步步认识“西方”的?
张国刚:“西”这个概念在中国文化里,不光是个地理方位,也是一个文明特征,甚至是一个政治文化概念。当年张骞通西域,那个“西”在哪儿?在今天的中亚,包括新疆地区;唐僧西行,那个“西”在南亚、印度;郑和下西洋,到了西亚、北非和东非;后来西学东渐,蒋梦麟写过一本书叫《西潮》,讲的就是近代中国吸收欧美文化的事情。
前不久,我在北大出版社出版了《中西文化关系通史》。它的上卷叫“从张骞到郑和”,下卷是“从利玛窦到马戛尔尼”,就反映了国人对“西”的认识是不断深化拓展的。
解放周末:在古代东西方交往中,丝绸之路被公认为发挥着主干道的作用。但也有人提出,古代丝路的作用是不是有所夸大?
张国刚: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追溯人类文明的不同模式。
人类的文明就像流动的河流,源头的不同、河谷的差异塑造了不同的景观。公元前1800年左右,在伏尔加河中下游、第聂伯河中下游的高加索地区,一群人开始四处迁徙,逐渐形成了三种模式:一个是南亚模式,一个是南欧模式,一个是西欧北欧模式。
从南亚次大陆到不列颠岛,可以说是同一个印欧种族、同一种印欧语言,并经历或分享共同的战争、宗教等联系。相较之下,中国是一个“他者”。西方殖民扩张之前,中国文明长期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环境中生存和发展。由于地理环境相对独立,三代、秦、汉、唐、宋、元、明、清王朝不断更迭,尽管中间有蒙古族、满族等少数民族在内地建立政权,但最后都融合在中国主体文明中。所以,中国历史上有王朝危机、政治危机,但从来没有发生过文明危机,中国文明的自信、中国文明的源远流长与此有很大关系。
在两大区域或者说文明之间,地理上是有断层的。南亚、西亚、北非和地中海,是互相连着一片的。它们跟中国之间,隔绝着沙漠和大海。这个断层主要靠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连接起来。
所以我们讲,古代丝路的意义之所以重大,不是说它有多么大的规模,而关键在于两种独特的文明是用这两根线连接起来的。
历史上的文化交流,郢书燕说式误读比比皆是
解放周末:在古代丝路上,您看到了怎样的“西学东渐”和“东风西渐”?
张国刚:“西学东渐”其实古已有之,但张骞通西域之后,官方更加积极,通道更加顺畅。
一般来说,文明交流总是先从物质层面开始的。比如,小麦就是从西边传过来的,青铜冶炼也是由外传入的,但在中国变得更高级了。
文明的交流,就是这样的互通有无、集成创新。战国时候,当其他国家还在用青铜厮杀的时候,秦朝人却拿青铜、铁器来做生产工具,而且免费发给老百姓使用。秦朝的强大,跟这种创举有很大关系。我甚至觉得,秦兵马俑的雕塑跟希腊罗马的雕塑有相似之处,三星堆文明也明显受到西亚的影响。
说到“由东往西”,传统时期大家讲得最多的是四大发明。但除此之外,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在历史上可能更受关注。它们既是商品又是货币,是古代丝路上的“硬通货”。
到了公元1500年以后,大量中国文献被陆续译往西方。这跟马可·波罗游记不一样,更加广泛,也更加深刻。
当时,欧洲有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探索“上帝的语言”。在伊甸园里,亚当、夏娃跟上帝谈话,用什么语言?一开始,欧洲人觉得上帝说的是希伯来语或古埃及语。等到明代梅膺祚创作的《字汇》等字书经过西方学者的翻译、研究后,中文逐渐引起欧洲人的注意。他们试图从中印证《圣经》的记载,找出语言的普遍规律。例如,汉字的“婪”,林字下面一个女,就是暗喻夏娃在树下偷吃苹果;“船”字,舟旁边是八口人,诺亚方舟里一家也是8个人。
在当时的西方人眼里,汉字的偏旁部首很有规律,跟液体相关的水字边,跟木头相关的木字边,跟金属相关的金字边,跟植物相关的草字头,因此很可能就是“初民语言”。所以,他们当时认为,中国人跟西方人一样,都是上帝的子民,而且中国人很可能是诺亚最亲近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