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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春风来,“民国范儿”陡然走红,举凡民国人物的人品学问、举止谈吐、穿衣着装,都有了阳春白雪的高雅模样,成了众人追慕的对象。尤其是民国的学人,在怀旧的风潮里一变而为不可企及,后人仿佛只能把读遗编,遥想风标。更让感念者闻风兴起的是,不少民国人物在学术的丰功之外,竟还有通政学于一途的伟绩,执掌行政,把控教育,筹谋金融,策划外交,大有“訏谟定命,远猷辰告”的派头。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村的《世风士像——民国学人从政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7月版),以简净之笔,揭橥民国学人的从政之惑,戳破许多浪漫堆积的幻觉,就有了那么点音乐会上说俗事的意思。
本书的重点,是民国学人从政后的经历,涉及胡适、傅斯年、蒋廷黻、王云五、叶公超等大名鼎鼎的人物。按书中所言,学人从政之后,大部分显得力小任重,偾事多而成事少,并无臆想中的折冲樽俎,制胜两楹。以《傅斯年书生误国》为例,傅斯年集数年之功,扳倒孔祥熙、宋子文,傅本人也得到士林的交口称赞。且不说傅斯年文章所据多为道听途说,更严重的后果是,孔、宋下台后,“政学系”全面把控国家大权,地质学家翁文灏出任行政院长。翁文灏自己对金融、财政一窍不通,却又任命只有经营商务印书馆资历的王云五担纲财政部长。王云五上任后,又操之过急,不听取老成人的意见,匆匆推出“金圆券”,并在成败未定之时远访美国。傅斯年在金圆券执行后,写信盛赞王云五:“此事关系国家之生存,非公之无既得利益者不足为此,卓见毅力,何胜景佩。”结果呢?等到王云五回国,新政已完全失控,相当于“政府在四十天内,用‘以纸易金’的手段,从人民手里榨取了三亿美元以上”,国民党政府残存的一点元气,也摧毁殆尽。
不管从事什么行业,都需要天赋和不断的练习,就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共同体中的人,应该“按其天赋安排职业,弃其所短,用其所长,让他们集中毕生精力专搞一门,精益求精,不失时机”。即使下棋掷骰子这样的游戏,“如果只当作消遣,不从小就练习的话,也是断不能精于此道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学问家的想象里平添了运筹帷幄一项,觉得一个人既然学问做得优秀,能把纷繁芜杂的世界解说得头头是道,从政也肯定是本色当行。如此想象的人大概以为,做其他事情都需要不断练习,独独人间事务中最复杂的政治,有人异禀天赋,是可以不经训练便能轻松胜任的吧。可惜政治向来是实践的知识,与故纸堆和洋装书上罗列下来的并不相同,书生率尔操觚,当然难免处处碰壁。
同情民国学人者会说,即便这些人事功有亏,也不能抹煞他们以自身的修养给当时政坛带去的道德清风,“太上立德”,对社会的贡献更大。作者对此大不以为然:“政治风气的好坏,与执政者的教育、学历无关。学者从政之后,决不会因为平时喜欢奢谈民主,就对民主多一份诚意。相反,有些人以学干谒、急于用世,甚至对权力更为热衷,揽权怙党的作风远胜于一般政客。”书中所述学人,从政前以君子自许,从政后刚愎、骄吝、贪鄙者,所在皆是,用不着单独举例了。或者有人以为,官场杂染,正人君子久处其中,也难洁身自好。其实未必。从书中列举的种种可见,曾国藩最看不起的“文士轻薄之习”,差不多才是书生性情的常态。诸般缺陷,他们未登高位时就有了,只是青云直上后才显露出来而已,并非地位攀升的新标识。
但愿上面的说法不致让人误解,由此断定《世风士像》鄙薄前贤,是一本揭短曝丑之作,那可就事与愿违了。作者对民国及前代人物,自有心仪之处,只是去取另有标准,也不限于学人。2010年出版的《前人后事》里,作者写到,李鸿章经常对人说:“我老师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现在这些大人先生,简直都是秕糠,我一扫而空之。”曾国藩之后,偶尔还有人“气度谈话,虽只片刻,已令人五体投地”。这个群体的动人一面,却自民国以来陆续消失,于今尤烈。作者对此,感慨遥深。《世风士像》写作的意图,也不是要“反对书生从政,认为书生治国一无是处”,相反,如今“政学两界过于隔阂,不仅使知识分子被彻底边缘化,失去了进入社会的条件和分析社会问题的能力,也严重降低了公共政治的水平……只是要如何恢复这种功能,还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有此识见,作者不但在写到学人从政后的种种不堪时有意节制自己的笔墨,还能知人论世,耐心地沉潜到历史细节里,关注人物心理和行事的委曲,体察“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无奈,即使再斩截的批评,也含着“同情之理解”,并不一味逞才使气。比如关于胡适的认识,作者就觉得自己对他的认识在不断发生变化,“会有先后矛盾的地方”。其实,年龄渐长,从政经验渐丰,胡适何尝不是在慢慢变化呢。《前人后事》中,就引到了陶希圣对胡适的评价:“在任何一个场合,一举一动,都能恰好适应这个场合,无论是说话,或是谈话,总有不失自己立场而又适应这个场合的一番意义。”另在转述了胡适抗战时的一些看法后,作者评论说:“这份对现实政治的认识,决非书生之见可比。”这些经过锤炼的言行,与胡适年轻时面对时事的放言高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对社会理解渐深,胡适后半生的处事为人,不再像人们一贯以为的那样单纯、肤浅,而是复杂深邃,几乎让他成为“现代史上最复杂的人物”。《世风士像》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与胡适有关,加上《前人后事》里的四篇,一个多重面向的胡适,差不多已呼之欲出。
既然民国学人从政如此尴尬和复杂,却为何不断被传为佳话,过段时间就会泛滥起来呢?在《宋子文的傲慢》中,作者写道:“不论你愿意不愿意,知识分子都是历史的发言人,他们对当权者的好恶会成为未来知识体系的一部分,长期影响对历史的评价。”就像《孽海花》里庄小燕(张荫桓)说的:“君相的斧钺,威行百年;文人的笔墨,威行千年,我们的是非生死,将来全靠这班人的笔头上定的。”除了别有会心的特例,民国学人屡被神化,“民国范儿”被敷衍成绝唱,大概就跟历史的评价标准,掌握在文人手上有关。缺乏历练的听众呢,又向来不喜欢老成持重,愿意听信大言炎炎者,一段历史被讲述得天花乱坠,也就在所难免了。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期间,学生中流行一句话,“宁愿跟随萨特走错路,也不愿顺从阿隆行正道”,我以为道出了其中的秘密。
白居易《读<老子>》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按此逻辑,检视学人从政的李村,也免不了贻人书生议政的口实吧。且不去管这些聪明话之间的是非,我们能知道的是,李村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有其相应的经验基础和知识准备。法国一位结晶体专家曾言:“完美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我对晶体形成的认知,全赖不完美之处提供的信息。”有近十年时间,作者也曾学人从政,后因故离职,算不上成功。或许正是这段不完美的经历,给有心的李村提供了特殊的信息,让他注意到文人笔墨背后复杂的历史面相。
至于写作者知识准备的程度,标准颇难一致,其间冷暖,大概只有写作者自知。具体到李村,别的不谈,只说他旧诗词的修养吧。在《林庚白其人》中,作者说,林庚白自称其诗凌迈杜甫,可“他的诗以七言绝句最好,五七言律则较为直露,中间缺少变化,或者起句平淡,或者后幅不振,或者虽有变化而给人强迫生硬之感”。并对其七律《伏天遣意》分判剖析,说这首诗头两联写作者每天楼下纳凉,写诗度日,已到贪睡忘忧的境地。颈联却由都市的拥挤联想到政治的鱼烂,变化很不连贯,好像两首诗生凑成了一首,因此尾联虽然切题,却显得勉强。这表明他“工力、才力都有不足,不要说与杜甫相比,即使与他的同学梁鸿志、黄濬比起来,恐怕也相去甚远”。能如此中肯地点评旧体诗的人,现在恐怕是不多见了。不知道别人怎样,我对这种于深细处见功夫,却不张扬自负的文字,怀着一种宁静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