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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载籍中的希腊传说
//www.workercn.cn2013-11-18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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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西域记》“女人国”传说属于希腊传说系统

  在南北朝至隋唐时代的中国典籍中,“拂菻”是一个新出现的名称,它指的是由罗马帝国演化而来的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在这一时期的汉籍记载中,颇有有一些与“拂菻”相关的事物,“女人国”传说是其中之一。

  《法苑珠林》三九云:

  “案《梁贡职图》云,(拂菻)去波斯北一万里,西南海岛有西女国,非印度摄,拂懔年别送男夫配焉。”

  《法苑珠林》,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道世法师据各种经典编纂而成。《贡职图》亦作《职贡图》,乃南梁元帝萧绎(508-554,552-554在位)所作。“拂懔”即“拂菻”。梁朝处于南方,此传说显然是经由海路传至中国。

  与此相应的是,《大唐西域记》记载,玄奘西域求法途中听到的类似的“女人国”传说:

  “波剌斯国西北接拂懔国……拂懔国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多诸珍货,附拂懔国,故拂懔王岁遣丈夫配焉。其俗产男,皆不举也。”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与《新唐书》所记“女人国”故事,均取材于玄奘《大唐西域记》,故所记与《大唐西域记》完全一致。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

  “(波剌斯)国东境有鹤秣城,西北接拂懔国,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无男子,多珍宝,附属拂懔,拂懔王岁遣丈夫配焉,其俗产男例皆不举。”

  《新唐书》卷二二一:

  “拂菻西,有西女国,种皆女子,附拂菻。拂菻君长岁遣男子配焉,俗差男不举。”

  玄奘所记内容多取自梵文典籍或亲身见闻,他将拂懔国与女人国的记载附于“波剌斯国”条下,且明言“非印度之国,路次附见”,说明女人国故事乃玄奘在印度或中亚所获闻。显然,在印度和中亚都流传着与“拂菻”相联系的“西女国”故事。

  但“西女国”故事的源头似不在印度,而由希腊传说而来。

  在希腊世界,“女人国”的传说可能产生于希腊人向黑海地区殖民时期,所以,在地理范围上,古希腊神话传说将女人国置于黑海(亚速海)沿岸或小亚细亚地区。根据希腊神话,女人国的女人们崇尚武艺,骁勇异常。为繁衍后代,她们与邻近的部落男子婚配,然后将男子送走,生下女婴便留下由母亲抚养,训练其狩猎和战争本领,培养成勇猛的女将,男婴则交还其父,或将其杀掉。女人国的妇女自认为是战神阿瑞斯的后裔,热衷于战争,经常对他族发动战争。为便于使用弓箭,她们烧掉右侧乳房。女武士使用的武器有双面斧、弓、矛和半月形盾等。

  早期“女人国”传说有三个元素:一是女人国妇女的尚武;二是女人国妇女与邻近群体的男子婚配以繁衍后代;三是所生后代只留养女婴而不留男婴。在这三个元素中,以后两个元素为基本核心元素。

  与早期“女人国”传说相关的神话人物有大力神赫拉克利斯等。在赫拉克利斯建立的十二功勋中,其中之一是他从女人国取得金腰带。在赫拉克利斯神话中,女人国位于黑海边本都地区的特尔莫冬河两岸,女王拥有战神阿瑞斯赠送的金腰带。赫拉克利斯到达女人国后,女王对大力神很有好感,打算献出金腰带,不料大力神的敌人天后赫拉从中挑起事端,致使赫拉克利斯与尚武好战的女人国战士发生战争。赫拉克利斯打败女人国的军队,女王被迫交出金腰带。赫拉克利斯以力大勇武著称,“大力神”传说突出了女人国妇女的强悍和好战。

  “女人国”主题除了见于神话传说,也进入历史著作。希罗多德在其著作《历史》(IV,110-117)记载,女人国的女子曾与黑海沿岸的希腊人作战,希腊人打败了她们,准备把大量俘虏运到雅典,船到海上航行时,女人国战士杀死了押运她们的希腊人。但她们不会操纵船只,船只漂流到黑海东北部的亚速海(麦奥提斯湖)岸边,由此与该地的斯基泰人发生战争。斯基泰人从战死的女人国战士尸体上发现她们是妇女,决定不再以战争手段对付她们。他们派出大约数量相等的年轻男子,在她们的驻地附近安营扎寨,并模仿女人国战士的一切动作。如果女战士们前来交战,斯基泰男人并不迎战,而是逃跑;待女战士停止追击,则仍回到女战士驻地附近安营。当女战士看到斯基泰人并无伤害自己的意图时,就不再主动发起攻击,双方的营地也逐渐接近起来。起初,单个的斯基泰男子与单个的女战士交往,随后带来各自身边的伙伴彼此交往,最后双方的营帐合并在一起,每个斯基泰男子娶最初交往的女战士为妻,彼此结合在一起。新形成的群体并没有回到斯基泰男子原来的群体,也没有定居于女战士占领的土地,而是迁移到一个新的地区开始生活。

  在希罗多德的记载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女人国”传说中女人好战的传统要素,以及斯基泰人“遣丈夫配焉”这个情节,但不是每岁都派遣,而是派遣的男子与女战士结合成一个新团体;而且,希罗多德也没有提到“产男不举”的风俗。实际上包含了女人国妇女尚武和他族派遣男子婚配这两个元素。这体现出历史著作的特点:神话传说母题在与历史事实结合时,只保留与历史实际相符合的细节,并加以突出和强调,而改变或略去一些具体细节,一些人们熟悉的细节。

  “女人国”故事,在欧亚大陆各地经久流传,地点随时代不同而有所变化。马可·波罗游记中,女人国是印度辖下的一个岛屿,与男人岛相对,位于克思马克兰南海行500哩,两岛相距约30哩,每年第三月,诸男子尽赴女岛,居住三个月,与女子欢处,然后返回。“彼等与诸妇所产之子女,女则属母,男则由母抚养至14岁,然后遣归父所。”

  15世纪初叶出使帖木儿汗廷的西班牙人克拉维约(Klaviyo)则将女人国置于中亚以东地区:“由撒马尔罕向契丹行15日里程,有女人国(Amazons),迄今仍保持不与男人相处之俗,只是一年一度与男人交往。她们从首领们那里获得准许,携女儿前往最近的地区与男人交会,每人得一悦己之男人,与之同居住、共饮食,随后返归本土。生女后则留下抚养,生男则送其生父养育。女人国现属帖木儿统治,但曾经归辖于契丹皇帝。信仰基督教,属希腊教会。她们是守防特洛耶城的女战士的后裔,希腊人攻取特洛耶城后,乃移居于此地。”克拉维约所述显然是久已流行的版本,但仍突出了希腊渊源。

  西班牙人门多萨(JuanGonz觃lezdeMendoza,1545-1618)根据此前相关人员的东方消息,于1585年出版《大中华帝国史》,其中也有“女人国”的记载,不过,他笔下的“女人国”是在东亚海中:

  “距离日本不远,近顷发现有女人岛,岛中仅有女人,持弓矢,善射,为习射致烧其右乳房。每年一定月份,有若干日本船舶,载货至其岛交易。船至岛后,令二人登岸,以船中人数通知女王。女王指定舟人登岸之日,至日,舟人未登岸前,岛中女子至港,女数如舟中男数,女各携绳鞋一双,鞋上皆有暗记,乱置沙上而退。舟中男子然后登岸,各着绳鞋往就诸女,诸女各认鞋而延之归。其着女王之鞋者,虽丑陋而亦不拒。迨至限期已满,各人以其住址告女而与之别。告以住址者,如次年生子,男儿应送交其父也。”

  这位西班牙人明言“此事乃诸教士闻诸两年前曾至此岛某人者,但日本之耶稣会士,对于此事毫无记录,余尚疑而未信云。”很显然,这里的东方“女人国”,是欧西人将希腊渊源的“女人国”传说移植到了东方背景中,虽其细节有所变化,而其整体面目仍是希腊传统的。这是民间传说随时代、地域变动而发生时空转化的又一例证。

  类似的例证还有一例。1697年法国某传教士在马尼拉(Manille)写的书信中说:“此种外人(假拟在Mariannes群岛南方某岛中之外人),谓彼等岛中有一岛,仅有女子住在其中,自成一国,不许男子羼入。女子多不婚,惟在年中某季许男子来会,聚数日,携其无需乳哺之男孩而归,女孩则留母所。”其核心仍是与外部男子婚配、生男不举的内容。

  自古希腊以降,“女人国”传说的一个特点是婚配繁衍。希腊传统的“女人国”传说中,几乎看不到无性繁殖的实例,也与中国载籍中有关“女人国”传说中体现的“无性繁殖”大异其趣。《山海经》记载“女人国”故事:女子国无男子;成年女子到黄池洗澡而致使怀孕,生育男婴,至多活三岁而死,唯女婴才能长大成人。就正史论,《后汉书·东夷列传》最早提到“女国”,其位置在东海:“海中有女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辄生子云。”宋代赵汝适《诸蕃志》取周去非《嶺外代答》材料,于“沙华公国”之后记“女人国”:“又东南有女人国,水常东流,数年水一泛涨……其国女人遇南风盛发,裸而感风,即生女也。”而作为明代文学作品的《西游记》,其中的“女人国”故事,也突出女人喝过子母河的河水而怀孕的主题。无性繁殖是“女人国”传说中远东系统区别于西方系统的最重要、最明显的元素。

  可见,玄奘《西域记》中的“女人国”传说属于希腊传说系统,是希腊渊源的“女人国”传说的翻板。玄奘《西域记》记载中“拂菻”与“女人国”的联系,暗示着拜占庭帝国在这个传说流播过程中的作用;同时也反映了此一时期拜占庭帝国在欧亚大陆文化交往中的重要地位。

  张绪山1963年3月生于山东寿光。1991-1998年在希腊留学,先后就读于萨洛尼卡亚里士多德大学语言学院和艾奥尼纳大学历史考古系,1998年获博士学位。1999年回国后到清华任职,现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任北京大学希腊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南开大学东欧拜占庭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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