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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宝才
作为族类范畴的华、夷,最初没有褒贬的含义。华,指华山一带的人群;夷,指带弓箭的人群,就是以牧猎为生的人群。当华夷并称时,华成为华夏的简称,夷成为夷狄、四夷的简称,它们所指的范围都扩大,含义也复杂了。但基本意思还是清楚的,华指中原的华夏族,夷指中原周边的各少数民族。春秋早中期的华夷之辨,重在区分华夷,强调中原地区的华夏族是文明族类,周边的夷狄各族是野蛮族类。主张华夏各诸侯国共同筑起一条堤防,护卫华夏文明,阻止夷狄侵扰,所以也叫华夷之防。到了春秋晚期,孔子把华夷之辨的重心转向文化,强调以文化为区分华夷的标准,不单纯以地域或者血统来区分华夷。孔子还发挥出文化可变的观念,认为即便很僻陋的地区,只要把先进文化带到那里去,也可以变得文明起来。对于向慕华夏文明的夷狄各族要接纳,不应当拒绝。孔子强调的重文化、要接纳,成为中华各民族认同互动的基因。
汉民族发展了华夷之辨的包容精神
秦汉统一以来,中国疆域更加辽阔广大。汉代国土面积达到600万平方公里以上,唐代、明代、清代都超过1000万平方公里,元代更超过2000万平方公里。秦汉以来,中国疆域内生活的民族更多,各民族交往更广。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由华夏族发展而来的中国主体民族汉族的华夷观出现重大发展,包容精神突出表现出来。
《礼记·王制》篇主张,国家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要进行文明教化,统一法律政令,也要承认各民族的差异,尊重各民族的习俗。《王制》篇说的习俗范围很广,包括居处、服饰、饮食、言语、日用器具以及人们的性格和嗜好。《王制》篇认识到,各民族的风俗习惯是在各自的生存环境中形成的,适应在各自的环境中生存的需要,不应该强求改变,这是先秦没有的认识。董仲舒讲华夷之辨,还从《诗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引申出 “王者爱及四夷”的思想,认为对四夷也应该讲仁爱,这也是先秦没有人提出过的认识。先秦华夷之辨主张接纳,到了秦汉时发展成为包容,更为积极开放,并且成为华夷之辨的基本方面,是中国古代民族观的一个飞跃。
古代汉族建立的朝代越是强盛,民族思想和民族政策越是具有包容精神。唐代强调华夷一体,唐太宗说他对华夷各族“爱之如一”“可使如一家”。唐代士人不再笼统地讲孟子说的“用夏变夷”,却提出“夷夏混齐”之说。明代也实行了宽大包容的民族政策,明太祖朱元璋告诫子孙勿滥兴兵。对于南下归附的满洲人和蒙古人,明代始终给予多方面的优待。
少数民族对华夷之辨的积极回应
少数民族对华夷之辨一直有积极的回应,在少数民族建立政权的时候,他们的回应更加积极。
少数民族积极靠拢华夏文明、淡化华夷界限。表现之一是,自认是华夏先王的后裔,与汉族同出一源。南北朝时期,在中原立国的少数民族中,匈奴族、鲜卑族、氐族、羌族都自认是华夏先王的后裔。辽代的契丹族也自称是轩辕黄帝的后裔。表现之二是,推崇儒学,实行科举制度。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领袖就有推崇儒学表现。隋唐以后,少数民族建立的各个朝代都实行科举制度,上自皇帝、太子,下至处士、学童,都诵读儒家经典。表现之三是,广泛接受汉族的生活文化。辽代的道宗皇帝自诩是一个文质彬彬、与汉族没有不同的人,皇后萧观音倡言“华夷同风”。金代的熙宗皇帝年轻的时候能够弈棋赋诗, 喜欢雅歌儒服,在当时人心目中宛然成了一名汉族少年。金代帝王们爱慕江南衣冠文物,与儒臣赋诗唱和,风气所及,连那些女真族的武将们也罗致汉人文士当幕僚,以模仿汉族生活文化为时髦。
反对民族歧视,维护本民族的尊严,是少数民族对华夷之辨做出的另一种积极回应。他们反对的是在中华民族中划分尊卑贵贱的等级观念,目的是要求民族平等,有利于中华各民族相互认同、有利于中华各民族共同发展。元代编修前朝史书时遇到如何处理辽、金、宋的历史位置问题,经过长期争论,最后决定三朝并列,分别编修出《辽史》、《金史》、《宋史》,给予少数民族建立的朝代正统王朝的地位,将其与汉族建立的朝代平等看待。还可以提到两件史实:一件是元代忠臣郝经对蒙古人入主中国合法性的论证。他说:“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蒙古人可以当“中国之主”,是以实行“中国之道”为条件的,也就是认同中华文化。另一件是清代雍正皇帝对反清言论的批驳。汉人学者曾静策动反清失败被捕后,雍正一面大兴文字狱,一面发布上谕批驳反清言论。他为夷狄正名说:“以居处僻远, 语言文字不与中土相通, 故谓之夷狄。”夷狄在偏远地区生活,语言文字与中原人不同而不相通,但夷狄与华夏同为人类,视他们为“禽兽”是毫无道理的。雍正还指出,华夏、夷狄之分是历史现象。过去的中国“幅员不能广远,其中不能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自我朝入主中土,开拓广远”,同为大清臣民还分什么华夏、夷狄呢!雍正的辩驳是为满族入主中国服务的,而他希望消除华夷界限,实现“满汉一家”,也是推进中华各民族相互认同。郝经的理论,雍正的辩驳,也都是中国少数民族对华夷之辨的积极回应。
知识增长是华夷之辨终结的深层原因
明清两代国家 “大一统”,突破华夷内外之分,实现了中华民族更大融合,是华夷之辨走向终结的政治条件。但根本原因还在文化,在时代,具体地说是因为明清时代知识增长,使得人们开阔了眼界。明代中期以来一些学者和官员,看到了传教士利玛窦绘制的世界地图,又从传教士艾儒略的中文著作《职方外纪》中获得了更多世界地理知识。地球上有五大洲的新知识使人们懂得了,作为地理位置的“天下之中”并不存在,中国只是世界的很小一个部分。明清时期的思想家经过讨论提出,地球上不同地区会 “各自抒一精彩”,不同文明会各自做出独特贡献。甚至说,日照月临之下必有一片土地上文明高于中国。这样说有一定的知识背景为依据,不会完全是凭空想象。明代还有人已经预测到,未来中国面临的挑战将会主要来自西方列强,中国各民族必须共同面对西方列强的威胁。以少数民族为夷狄变成落后的观念,以西方列强为夷狄又只能自我陶醉、自取失败,带来灾难。到了这样的时代,中华民族一体意识必然取代华夷之防。
随着中国古代历史结束,华夷之辨终结了,但留下了珍贵遗产。用最简短的语词表达,华夷之辨留给我们的遗产是:包容,文明,共同发展。
(作者系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