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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中的梦喻,特别是《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表达的一切现实存在镜花水月般的空幻感,是读红楼时感受最切的观念之一。
文学梦也是红楼诸梦的重要源头。比如唐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都是借入梦的方式表达了荣华皆幻、浮生若梦之感,《红楼梦》中的《好了歌》简直就是为这两个故事所做的注脚。《红楼梦》二十九回清虚观神前拈戏,第一出是《白蛇记》,象征了贾家的创业打天下阶段,第二出《满床笏》,象征了鼎盛时期,第三出就是《南柯梦》,象征了贾府繁华过后终将败落。
文学梦的另一条线是因情成梦。如《西厢记》中的“草桥惊梦”,《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都如汤显祖所说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在《红楼梦》之前,汤显祖是文学梦的集大成者,对《红楼梦》一书影响甚大。
这是红楼之梦的文化背景,也是红楼梦最重要的底色。《红楼梦》兼取幻与情,一方面提示了繁华等幻、万境归空,一方面又试图建立一个“有情之天下”。“显幻归真”四字可以总括红楼一梦的宗旨,显幻和归真之间的桥梁,就是觉悟。
觉悟才知梦的意义,红楼之悟不是宗教和哲学的觉悟,却是美学上的妙悟。红楼一梦的意义,只有由其妙悟才能最终把握。我们接下来就细看红楼的妙悟之路。
妙悟之路
多重世界
首先要注意作品中独特的多重世界,所有梦和觉都在这个世界中完成,这是石头的世界。
第一重是女娲炼石的大荒山。这是一个神话时代的洪荒世界,“大荒”的意思一是荒唐,一是洪荒。它是故事的开端,创造了石头和它的命运。女娲在这儿炼石补天,石头炼后通灵,唯有一块无用被弃诸青埂(情根)峰下,成为故事的主角,这是关乎灵性和情根的故事。
西方灵河岸和赤瑕宫是并行的世界,是浇灌—还泪神话的发生地。石头通灵为神瑛侍者,浇灌灵河岸上的绛珠草,此草得此浇灌并天地灵气修成女身,伴神瑛下凡还一生之泪。
第二重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宝玉梦中所游之地,是一干历劫人物的主管地,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此处的册子里,由此登记,安排下凡,劫满后又都要回归此处销账。
第三重是大观园。大观园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化身。大观园的地位很特殊,它坐落于人间,却遵循着另一世界的法则:它是青春的世界,有情之天下。在世俗风刀霜剑的侵逼中,红楼中所有的青春之梦在这儿绽放,又在这儿零落。
第四重是贾府所代表的世俗世界。这是现实的层面,透过前三重世界的眼光,它所追求的繁华、富贵、权力等,都是虚假空幻的,不过是到头一梦而已。
多重世界是妙悟发生的空间,引着人们一步步剥去虚假空幻,走向生命中更本真的境地。
多重角色
在多重世界之间,有多重功能性角色,引导俗世中挣扎执迷的人走向觉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僧一道,他们形象不凡,在大荒山,石头看他们“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到了人间,甄士隐看他们“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不凡的形象显示出他们的神圣性。他们是石头入世的导引者,携石头下凡历劫;是石头的护佑者,在石头病重蒙难时持诵疗救;是石头悟道的点化者,在丢玉时送玉,在迷失中棒喝;也是石头游历归真的接应者,最后宝玉毗陵驿别贾政时,也是他们携之回归本位。
一僧一道也是普遍意义的护佑者、启蒙者。他们点化了甄士隐,度化柳湘莲,为热衷的宝钗送上冷香丸的方子,为在欲望中受苦的贾瑞送去风月宝鉴。
甄士隐和贾雨村是尘俗世界中另一个形态的一僧一道。他们在红尘人世中担任中介者和证明者的角色,甄者显真,贾者从俗。具体说,甄士隐是一道,贾雨村是一僧。甄士隐得道后是道士,贾雨村曾寄居葫芦庙,后来回目中说他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红楼梦》起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也说明了他们的地位。
警幻仙子是红楼一干人物下凡历劫的推动者、主导者,有时也是直接点化者,宝玉梦游幻境,她以册,以曲,以情,反复晓喻点化。她文化形象很空灵,既像道家的仙子,又像佛教的菩萨,她所居之地,既是太虚幻境,又是真如福地。
女娲是红楼世界中最高的神,她居于历史和现实世界之外,是荒唐(大荒山),是无稽(无稽崖),却是性情的根源地(青埂峰即情根)。她的作用不是像上帝、盘古那样开天辟地,而是补天,具体说就是创造灵性世界。她是灵性和情感世界的创世者。
多重觉悟
《红楼梦》的觉悟可作多面理解:从作者的角度说,它是作者潦倒后,对自己和家族命运的反照与忏悔;从主人公的角度说,它是石头带着来自青埂峰永恒世界的眼光经历当下世间的因果缘分;从作品的角度来说,它是《红楼梦》集梦文化之智慧对历史、人生、宇宙真谛的领悟;从读者的角度说,是读者以自己生命体验与作品相映而发产生的视界融合。
我们主要从主人公的角度,以宝玉为例来看觉悟的层次和轨迹。
初看上去,宝玉是个最看不开的,他多情而自恋,觉得一切眼泪都是为自己而流的;他喜聚不喜散,唯愿与姐妹们长相厮守;他对一切美丽的生命都牵肠挂肚,甚至在看戏时,还牵挂着宁府花园小书房画里的美人。但他又是石头的主体,是所有宿命的领受者,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宝玉有时从理中悟,从书中领会。二十一回他读《庄子·胠箧》看到“绝圣弃知”一段而生情爱皆烦恼的想法,遂续了一段:“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二十二回他调停黛玉与湘云矛盾却两边不讨好,读《庄子·秋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亦欣然有所得,写下一个“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偈子。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书上的道理与生命往往并不能真正相契。宝玉读书得来的道理,遇到黛玉就被破得干干净净。
更深刻的领会是在事中去悟的。《红楼梦》有一条内在线索,是宝玉一步步走向觉悟。二十八回宝玉在山坡后听到黛玉念《葬花吟》至“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觉痛倒,想黛玉将来至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亦至无可寻觅,自己又安在?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如此反复推求,青春之短暂,生命之无常,深铭五内。第三十回宝玉见到龄官划蔷之痴,悟到人各有缘分,“各人各得眼泪”,不可能所有女孩的眼泪都为他而流。桩桩件件聚散离合的事,都对他敏感的心灵有所触动。但最根本的,莫过于大观园众芳飘零,一个个青春的生命,有的自杀,有的病死,有的离去,有的出嫁,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在了悟中埋葬了最美的梦,断除了最深的眷恋。
宝玉的悟有一个形而上的背景:他来自情根之地,历劫情缘后要回归来处。他的觉悟是注定了的,各种角色都对他有所点化。警幻仙子把他邀到太虚幻境,以孽海情天来警示他,允他阅册,让他识见诸钗的命运;让他饮茶,品味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况味;又让他听“红楼梦十二曲”,使妹妹可卿引他领略情事的滋味,使之早悟荣华不久,爱等空花。在他迷乱的时候,在他病重的时候,一僧一道会现身为他喝醒痴迷,点亮灵明,最终为他指出归路。
宝玉的觉悟,是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双重背景下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