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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一梦,醒向何处?
主讲人:王德岩 地点: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堂 时间:二〇一四年四月
//www.workercn.cn2014-06-03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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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悟何事

  红楼一梦究竟悟到了什么?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说:一是幻与空,二是命与数,三是本与真。

  幻与空是书中最直接的要旨。第一回一僧一道对石头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批云:“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说红尘中所追求的东西,都短暂易逝,终究留不住,不能作为生命的依托。

  什么东西是“空”的呢?《好了歌》及《好了歌注》是对此最好的说明。《好了歌》中,将相功名,金银财富,妻子儿女,都是绝大多数红尘中人一生的追求,但这些都瞬间会即变,不可依恃。对经历了家族败落的曹雪芹和作品中的甄士隐来说,“无常”二字就在眼前。

  这种觉悟,代表了中国文化对于兴衰际遇由来已久的领会与警示,《老子》第九章中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老子所拥有的王朝兴衰的记忆和曹雪芹所拥有家族兴衰的记忆骨子里是相通的。文学中的《南柯梦》和《邯郸梦》也是表达的这个感受。

  《红楼梦》永远让我们看到人生两面,美女的背面是骷髅,繁华的背后是荒凉。第十一回,大家在热闹地庆祝贾敬生日的时候,秦可卿在孤独凄凉地走向死亡;第十六回,贾家为元春才选凤藻宫一片欢腾的时候,秦钟在无声无息地死去。贾家的家庙起名“馒头庵”和“铁槛寺”,透出冷静与达观:在大家怀着热辣辣的心思幻想着长生不老荣华永驻的时候,他们却取范成大的诗意当头浇上一桶雪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

  第二个觉悟是命与数。

  日常生活中,我们会觉得命与数荒唐无稽,可是心底多少都有点好奇。往小了说,都想知道自己运气,往大了说,孔子还要知天命。《红楼梦》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把我们心里这点若有若无的意思,转化成独特的生命信仰。

  只不过,天命和定数,只能领会而不能确知,每个人只能以自己的一生去求解。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阅读册子和听曲时并没有彻悟,但在生活中却会直觉地感受到那些因果与缘分。他一见了林黛玉就觉得是前世见过,看到大观园的牌坊也觉得是从前见过的。看到龄官与贾蔷的感情就“识定分情悟梨香院”,悟到“各人各得眼泪”,各有各的缘分。

  这些缘分是许多前世和今生的因果积累而成,但又是人力所不能窥破和勉强的。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湘云和她的丫头大谈阴阳,又恰好捡到了宝玉准备送给她的金麒麟,因此伏下她和宝玉相守余生的最后结局。

  袭人和蒋玉菡的缘分则伏线千里。第二十八回蒋玉菡与宝玉交换的汗巾恰好是袭人的,他赠给宝玉的茜香罗最后换到袭人手里,他说的酒令“花气袭人知昼暖”恰又说了袭人的名字。这些无意识中的细小因缘,直到120回才显示结果:袭人离开贾府嫁到蒋家,新婚之夜看到两条多年之前交换的汗巾,才明白了其中的缘分。而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中,宝玉和袭人包括王夫人都认定了袭人一定是宝玉的房里人,王夫人还为此做了很多安排。可是所有这些人事的费心安排,都及不上冥冥中因果和缘分的力量。

  《红楼梦》中最大的定数是贾府无可挽回的败落,虽然很多人努力想减缓其速度。第五回宁荣二公托付警幻好好点化宝玉,无非是为了家族未来;秦可卿在死后托梦王熙凤,也是为未来的衰落做准备;贾政在看了从贾母、贾妃到姑娘们的灯谜之后,也悲于其中不祥的谶语,领悟到家族无可挽回的宿命。

  第三个觉悟是本与真。

  虽然说幻说空,《红楼梦》并非虚无主义,它有自己对于纯真的坚守。这种坚守,表现为向着本真的还原。

  还原在几个层面上展开:历史的、文化的、生命的。

  第五回借贾雨村之口作了一个历史还原,追溯贾宝玉这一型人物的谱系与同道:历史上的那些逸士高人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情痴情种如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米南宫、倪云林,奇优名娼如李龟年、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等,这些人既不是大奸大恶,也不是大圣大贤,但他们的事迹中无一例外都贯穿一个“真”字,他们都曾经在艰难中挣扎着活出一个自我来,尽管有人因此丢掉了性命,有人因此丢掉了江山,但千载之下,他们的形象仍是凛凛如生。我们可以在这个谱系中去看宝玉这个人物,去理解他以及一众女孩子的意义和魅力。

  文化层面的还原则复杂深广得多。红学中一直争论,《红楼梦》与儒、释、道三家是什么关系?有人说它是一部批判小说,批判儒家的礼教道德,批判科举制度,同时骂和尚道士,讽尼姑,讥道婆,对儒、释、道都做了不留情的揭露。也有评论说它是一部演道之书,或说他以儒家《大学》的“明明德”来演示全书宗旨,或说它所开显的是禅悟,或说它所提举的是道家之真。它们其实各说了一面的道理,《红楼梦》所进行的是文化上的还原,不管是对儒、对道、对佛,它都在做示假求真的努力。

  它揭开一切的假:它厌恶的是儒成了远离人心的礼教,儒者成了禄蠹;它批判的是和尚、尼姑每天只想着与檀越搞好关系,只关心布施;道士热衷算命说媒,道婆甚至图财害命。所以宝玉讥禄蠹,毁僧谤道,所骂的是三教的末流,它们的失真形态。《红楼梦》并不反对三教本身,儒家的仁爱与亲亲之情,道家的洒脱与求真,佛教的慈悲与慧悟,都是书中呼吁和追求的。在剥去了假面之后,一僧一道潇洒登场,书中人物的归宿,也是或道或佛。

  更重要的是,《红楼梦》跳出三教格局,把它的文化背景,还原到三教未产生之前的神话洪荒时代,用女娲教来统三教。这女娲教,按照书中的提示,其教旨就是情根(青埂峰),就是灵性(灵河岸上),这才是它终极的文化还原。

  文化还原最终必然是生命的还原,还原到生命中的少年之情,赤子之心。《红楼梦》实际上是以少年的视角,写少年情怀。有的研究者说这是因为曹雪芹13岁时曹家被抄,他最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十三四岁的时光。十三四岁的情怀,新鲜、热情、充满朝气和幻想,性别色彩不是很确定,还未进入复杂、功利的成人世界,他们世界遵循着与成人世界不同法则:有情之天下的法则。

  “有情之天下”是《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提出来的,他认为当时的世界是有法之天下,遵循的是冷冰冰的礼与法,他的创作呼唤着有情之天下,呼唤着生命的春天,呼唤着有情人。《红楼梦》创造了一群有情人,为她们在人间建造了一个大观园。大观园是一个有情之天下,人们在其中以才情和个性展示自己。

  人性中少年的纯真情怀,大观园中有情之天下,与神话世界中的情根灵性遥相呼应,正是《红楼梦》中还原之后的坚守之处。看透虚假妄幻后守望纯真,看破红尘仍坚信有情有爱,这正是《红楼梦》的还原逻辑。

  悟后风光

  《红楼梦》的写作是作者在咀嚼旧梦,从十三四岁前的富贵温柔,一下子陷入抄家破门的困顿,遍尝人情世态,作者不可能没有怨恨、彷徨和绝望,所以写作对作者来说也是自我救度,经过不知多少年的书写和十年的增删修改,作者抚平了伤痕,祭奠了年少青春,忏悔了无知或有意的造孽,放下了自身的怨恨痛悔,获得了觉悟后的从容和开阔。

  觉悟后的作者怀着一颗无边的悲悯心去看世界。对每个生命,都能看到其悲剧与挣扎,体贴到他不得不如此的缘由。如对薛蟠,不仅写出了一个任性使气的呆霸王,也写出他少年丧父失于教养,母亲溺爱所求皆得苦恼。他始终只被得不到的东西吸引,一旦得到便毫无兴趣。唯一得不到的一次便是被柳湘莲教训,从此便好了很多。佛说人间八苦,只有求不得苦,作者却活生生写出了一个人有求皆得却无处安放自我的苦恼。还有赵姨娘和贾环,都是读者不喜欢的人物,但在书中,宝玉的心中却没有这些计较,作者所倾力关注的不是恩怨,而是人性。从头到尾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这对母子是如何为上到贾母、王熙凤下到丫鬟所轻视。他们的自卑、偏狭愈积愈深,最终毒化了心灵,扭曲了人性。在这里,反省多于指责,悲悯多于批判。

  具悲悯心,亦能作平等观。贫与富、贤与愚、男与女,区界和分隔不再有充足的意义。当我们看刘姥姥进大观园,呆头呆脑见了镜子以为见到了亲家,听到自鸣钟响被吓了一大跳,吃饭时问东问西,我们会跟着发一大笑。但作者在此没有鄙视乡下人之意,刘姥姥所表现出的通达、健康和生命韧性让贾母也称羡不已。作者还让贾宝玉到了乡下,看到各种农具啧啧称奇,觉得新鲜得很。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无知,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盲点,每个人都带着自己出身的局限,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贾宝玉的独特就在于他的平等观,他从生命的角度来观照世态人情,在奴仆小厮面前没有少爷威严,在高官显贵面前没有攀附之意。这种悲悯与平等,使得他牵挂着太多的人,太多的生命,甚至是燕子,甚至是花,甚至是一幅美人图上的美人,所以鲁迅说他“爱博而心劳”。

  《红楼梦》第一回说空空道人是《石头记》的第一个读者,他在石头上读了此书以后霍然彻悟,“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此改名情僧,《石头记》亦名《情僧录》,这十六字就是《红楼梦》觉悟的历程。

  这种妙悟所带来的不是舍离,反而是对当下和感性的珍惜和欣赏。哪怕明知是下凡历劫,最终总要回归,但既是历缘,便要惜缘,即使是一天一秒的缘分,如果珍惜,也是很深的缘分。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的途中,暂借农家休息,宝玉遇到乡下姑娘二丫头,喝令他不要乱动纺车,还为他示范了一下纺线。这短暂的相处,宝玉就十分珍惜留恋。后来他们要走的时候,宝玉发现相送的人群中没有二丫头,不禁有一丝惆怅。

  生命中的每个阶段,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有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意义。宝玉带着终将离去的心情,感受与姐妹们相聚一处的每一天的缘分。越是知道最终的结局,或是感到福祸都在旦夕之间,当下的每一秒钟每个瞬间就越值得珍惜。家族没落的结局使得早年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更加鲜活,最后的出离使得相聚时的每个瞬间都弥足珍贵,唯知最后境,更惜当下缘,这也是《红楼梦》中妙悟给我们的启示。

  有了这样的心,作者仿佛化身菩萨,能够分身千百亿,作者的笔也仿佛有了无限神通,以一人之手,写万人之心,可以写粗俗如薛蟠,也可以写高雅如黛玉,可以写诗,可以写词,可以写赋,可以写八股。他锦心绣口,写到谁就能变成谁。写黛玉诗就深情绝艳,如出黛玉之口,写湘云诗就阔大爽朗,如出湘云之手,写宝钗诗就典雅端庄,如见宝钗其人。真是圣人的心肠,佛菩萨的神通。

  《红楼梦》的妙悟,是作者曹雪芹的妙悟,是主人公宝玉的妙悟,也是我们读者的妙悟。读《红楼梦》如参禅,以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去解它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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