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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是如何在劳作中善用时间的
吴雅凌
//www.workercn.cn2016-09-13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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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友娟 制图

  在善用时间的问题上,即时和均衡这两种理念是互相补充的,缺一不可。把握时机的劳动观念有助于提高效率,而追求效率终究是一种有限度的手段,根本目的还在于人的身心从中获得滋养

  有一句古老的拉丁文箴言:Festina lente.这个句子由两个反义词组成,大致可译成“渐快”或“要快,但不要急”。一张一弛,慢中求快,静中有动。凡成事者莫不有此等品质

  一种技术之所以高妙先进,必是做到了堪与思想互相追逐的境界,“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在时间与劳作的张力之间兼顾到了即时与均衡。这同样适用于审视一个时代的精神样貌

  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在回乡路上经过某个以航海著称的国度。为赞誉该国人的文明程度,诗人荷马使用了一个在当时美得不切实际的比喻。他说:他们的船只“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

  今天来看,这一美好梦想已成事实。现代航空航天技术令人类的速度远远超乎鸟飞的级别,网络传播技术则让人的思绪传播几乎同步于思绪产生本身。从前,玄奘要穿越西域前往天竺取经; 欧洲中古学者为参阅意大利修院里的一卷珍本,可能要横穿英吉利海峡、越过阿尔卑斯山。而如今,网络在弹指之间提供了近乎无穷的信息。不说古人为阅读一本书要付出多少代价,就连上世纪80年代那种排队购书的热潮,对眼下许多年轻人来说恐怕都是陌生的。

  我们名副其实地生活在一个“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的时代。在时时刻刻享受其中的好处之时,不妨思考几个与时间有关的问题:从前的人们,如何使用他们的时间?有幸拥有古人在想象极致之处才能企及的时间条件,是否让我们比他们更加善用时间?

  努力过一种有德性的生活

  1862年,《悲惨世界》葡萄牙译本在里约热内卢问世,仅比法文本初版晚两个月。据说,雨果还在写作的时候,出版商就把书稿分章陆续寄往国外。这让《悲惨世界》得以接近今天的畅销书模式,实现多国多语种同步发行。

  更早些时,16世纪住在英国的学者傅勒德一年能在阿姆斯特丹出版3至4部著作,每卷不下600页,绝非薄而轻的小册子。写的功夫不算,另外还要校稿、收寄。彼时没有电报电话,没有电邮微信,效率不可谓不高。

  总的看来,文艺复兴以来,作家们、学者们留下了大量书信。这些信件不是为了互通家长里短,而更像非正式发表的一篇篇学术论文。伽利略与开普勒通信、斯宾诺莎与莱布尼茨通信、爱因斯坦与弗洛伊德通信……一方面时代不断变迁,传播技术极大进步;另一方面,不同时代的学者总能因地制宜,即时有效获知同时代人的最新研究成果。

  与荷马同时代的诗人赫西俄德,写过一首长诗《劳作与时日》,可以说是最早谈及时间的西方经典。这首古诗没有运用形而上的抽象思辨,而以讲故事的比喻方式谈时间。我们迄今依然津津乐道的普罗米修斯和潘多拉的神话,以及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等诸种传奇,均系出自此诗的典故。这些故事一方面表明人生的困境,另一方面又鼓励人努力过一种有德性的生活。

  赫西俄德本是农夫,因而还以务实的笔触讲述了农夫在一年里的农作时光。汉语里的“耕耘”,西文里的colere(拉丁文)、cultivate(英文)、cultiver(法文),既指耕种一类的农作,也指人在教养上的努力(包括自我教养和教育他人),二者其实是相通的。伏尔泰在哲理小说《老实人》的结尾说:“还是耕种咱们的园地要紧”,就有这样的双关意味。

  《劳作与时日》从时间的认识出发,思考劳动的本质。归根到底,是在思考“何为正确”这个人类在任何时代均绕不开的根本问题。正因为如此,这些萌发于农耕时代的思想,在今天依然能够焕发光彩。

  “走出城邦”倾听蝉鸣秘密

  古人认识时间,首先表现为观察星辰、鸟虫、花草的变迁。无论“昴星的升沉”“天狼星在夜空”“大角星首次闪现”,还是“鹤的鸣声从云上传来”“布谷鸟首次啼叫”“蜗牛躲开昴星从地面爬上枝叶”“洋蓟开花和蝉鸣”,辨识这些诗中细细描绘的自然征兆,也就是认知时间的秩序和规律。古人喜欢将抽象概念人格化抑或神化。比如,时间之神又称时序神,由三名女神组成,分别名为正义、秩序、和平。时间之神起初象征生命与成长,庇护在大地上辛苦劳作的人类。渐渐的,她们成为人类共同体生活的诸种政治气候的化身。在古人的信仰认知里,一方土地上人的生计能够确保公正稳定繁荣,是蒙得了时间之神的福庇。

  时间的定义由此贯穿自然和人类社会。在此基础上,正确的劳作观念何以形成?《劳作与时日》反复强调两个概念,或者说两种古来有之的智慧,颇有借鉴之处。

  一是即时。时间不可逆转,唯有把握时机。古诗告诫世人:“把握尺度,凡事要时机恰当。”按时播种,按时耕作,按时收成,把握伐木的好时节,遵循航海季节,按时造房修车,适时娶妻成家……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不仅适用于一年中把握天时地利勤恳劳作,也适用于不同年龄段的修身齐家。因此,所谓即时既指顺应自然节气和生命生长,也指与时代相适应。

  二是均衡。《劳作与时日》 中分别描绘了冬日和夏日两种生活场景。在寒冬里,少女终日躲在深闺,留在母亲身旁;夏日里,忙碌的农活之余,男子坐在石下荫处,面对西风山泉,独自享用美酒佳肴。这两个场景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说人在不同气候条件下的生存状况。无论酷暑还是寒天,要有织造技艺,制衣御寒,妥善分配口粮,帮衬家务,尤其要保护家中娇弱的成员。

  这两个场景是人生中通常会遇到的两种时刻。多数时候,一个人辛勤工作,和老人、妻子、子女生活在一起,勉力照顾家人,履行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职责义务。而在某些特殊时刻,他又需要暂时离群独处,有片刻的闲暇,沉淀思绪,倾听蝉鸣的秘密,体会自然透过花开水流所传递的生命智慧。

  继赫西俄德之后,柏拉图在对话中也提及,某个夏日的正午时分,苏格拉底带着青年斐德若,悄悄走出喧嚣的雅典城邦,在蝉鸣的梧桐树下度过短暂却又永恒的哲人时刻。柏拉图认为,“走出城邦”是为了更好地进入城邦。

  由此看来,在善用时间的问题上,即时和均衡这两种理念是互相补充的,缺一不可。把握时机的劳动观念有助于提高效率,而追求效率终究是一种有限度的手段,根本目的还在于人的身心从中获得滋养。

  “追其所见”而知稍纵即逝

  有一句古老的拉丁文箴言:Festina  lente.第一个字是“快进”的意思,第二个字是“慢慢来”的意思。这个句子由两个反义词组成,大致可译成“渐快”,也有译作“慢慢地快进”“慢中求快”或“要快,但不要急”。

  这句箴言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相传,它先后深得屋大维和提图斯两位罗马皇帝的青睐。史家苏埃托尼乌斯记载过屋大维数次援引的情形;在屋大维时代的一枚金币背面,我们还能看到蝴蝶与蟹的图案,一般认为这是“渐快”的象征性图标;提图斯时代通行的钱币上,则直接刻有此句箴言。

  除蝴蝶与蟹之外,更为常见的图标是海豚与锚。文艺复兴时代的威尼斯出版人阿尔都斯·马努提乌斯,以海豚缠绕锚的版画搭配自己的名字,印在每册书的标题页上作为商标。海豚迅疾灵动,锚则稳固不动,一张一弛,慢中求快,静中有动。凡成事者莫不有此等品质。蝴蝶与蟹的意蕴大抵亦如此。

  事实上,这个道理在《论语》中也说得很明白——子夏被派往鲁国做官,孔子教之:“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关于在劳作过程中善用时间的张弛,我们最后来看两个故事:世人皆知,奥德修斯的回乡路走得太辛苦。别人按日来算的路程,他一走就走了十年。不过,十年中有七年,奥德修斯并没有历尽辛劳地走在路上,而是在神女卡吕普索的岛上度过。诗人荷马说,七年间奥德修斯“日日坐在海边哭泣”。卡吕普索的字面意思是“隐者”。奥德修斯的回乡路有三分之二时间在隐者之地度过,显得别有深意。七年间,人世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故乡人不再指望奥德修斯有归期,求婚人上门意欲取代他,王宫被占,财产被挥霍,妻子被迫改嫁。七年间,远离这一切的奥德修斯本人同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对以往人生予以漫长的省思,以此完成自我认知的一次质的飞跃。确切说来,从他离开孤岛到正式回乡清算求婚人并与亲人相认,前后经过不足一个月。可是,没有那隐忍沉思的七年,奥德修斯不可能走完最后这一小段关键性的回乡路。

  第二个故事出自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在谈论现代文学之“快”的讲座上,卡尔维诺讲了一则中国故事:王请庄子画蟹。庄子答曰,需费时五年。五年后,又曰,还需五年。第十年,庄子拿起笔,顷刻间一笔成蟹,完美无缺。

  据说,这则故事是卡尔维诺的杜撰。故事里的庄子,或多或少地让人想到奥德修斯。在同一次讲座里,卡尔维诺声称,那句“渐快”的拉丁文箴言是他本人的座右铭。从蝴蝶与蟹的图解看来,庄周化蝶的传说,对应庄子画蟹,可谓相得益彰。归根到底,是不是杜撰不重要,重要的还在于故事里头尝试传递的意境。

  还有人说,这则故事是从胸有成竹的典故化来的。苏轼追忆文与可,赞誉亡友所画的《筼筜谷偃竹图》:画竹,心中先要执笔凝神等待,直至看见心中的竹,才赶紧下笔,“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这不由让人想到开篇那个擅长造船的古代民族。他们的船只之所以快,也许就快在“追其所见”而能知“少纵则逝”。一种技术(无论造船画竹,还是现代科技)之所以高妙先进,必是做到了堪与思想互相追逐的境界,“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在时间与劳作的张力之间兼顾到了即时与均衡。这同样适用于审视一个时代的精神样貌。(作者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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