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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就是最容易感知和判断的上声韵诗。但是,换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同样是著名的唐诗,你还能感知和判断这是上声韵的诗篇吗?
不过,一旦对照孟浩然的《江上别流人》,你将明白“者”“下”两字都是“马韵”“上声”:“以我越乡客,逢君谪居者(,章也切)。分飞黄鹤楼,流落苍梧野()。驿使乘云去,征帆沿溜下(,胡雅切)。不知从此分,还袂何时把()?”窥见了此中隐秘,再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蒋捷《虞美人·听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以及更早的北朝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是不是格外悦耳呢?
上声韵诗是古典诗词中一个最为特别的类型。比起平声韵、去声韵和入声韵,对今人而言,不少上声韵较难感知和判定。上声韵诗起源甚早,《诗经》中多有上声韵的片段。在著名的《古诗十九首》中,就有5首纯粹的上声韵诗,最为著名者当属《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房九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历代研究者之所以较少专门关注上声韵,最大原因在于上声韵在古汉语的“平上去入”四声中,部分字音处于不太确定的位置,有时是上声,有时又是去声。就连“上”“去”二字,本身在《宋本广韵》中也有上声和去声两读。“上”,既可读“时掌切”的,也可读“时亮切”的。“去”,既可读“羌举切”的,又可读“丘倨切”的。又如“下”,既可读“胡雅切”的,也可读“胡驾切”的。某字在诗句中是读上声还是去声,完全由此字的字义、在律诗中的位置以及诗韵系列中的读音来作不同判断。
一个字义相同的字,为什么会有上、去两音?原因不外两种:一种属于韵书的规范音,一种属于生活中的自然音。这种情况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依然存在:“亚()洲”,生活中不少人读作“洲”,“质()量”读作“量”,“教室()”读作“教”,尤其是“下载()”,几乎全民读成“下”等等,但是完全不影响正常交流。古代诗人押韵,有的遵守韵书,有的规范音与自然音混用,这就需要阅读者和朗诵者灵活判断。
上声韵诗分五言古绝、五言古诗、七言古绝、七言古诗、六言古绝等等,词体中也有《蝶恋花》《齐天乐》《卜算子》等一批词调纯用或多用上声韵。如韩翃《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牛希济《生查子》:“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王维的《辋川集》有好几首高质量的上声韵五言古绝,《鹿柴》更是一首极为著名的上声韵小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极少有人群走动的空山分外寂静,偶然间传来路人的对话,声音就格外响亮。此后一切复归于寂静。山间的阳光,在强烈的正午直射之后,接近地平线的夕阳,又将柔和的平射的光线再次照耀在树林深处的青苔之上。时间在不经意的流逝,听觉上的寂静和视觉上的阳光,也在变化中完成重复的节奏。不变中有变,变中又有不变。《鹿柴》由此成为人与人、人与鹿共居共享的静谧世界。
中国诗史上最著名的一首上声韵的五言古诗,当属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五岳之中,只有泰山可以称“岱”称“宗”。原因在于:泰山位于东方,是以日“代”夜的一天之始,也是以春“代”冬的一年之始。在传统的五行(五方五色)观念中,还可以看成是以东“代”北的开始、以青“代”黑的开始。古代帝王到泰山封禅,就是昭告天地旧的结束,新的开始;旧的失败,新的成功。所以泰山又叫岱宗、岱岳。岱(代)成了泰山的专称,任何山岳不可僭用。宗也是开始与代替。诗中先问:“岱宗夫如何?”注意:诗人询问的是岱宗而不是泰山。紧接答以:“齐鲁青未了。”强调“岱宗”“青”的颜色、新的颜色。青年杜甫在首次仰望泰山之际,首先想到的就是“代”:明确立志要在“诗是吾家事”的祖传诗业的基础上,开创诗国的新格局、新气象。宋人王禹偁说“子美集开新世界”,倒是有意无意说中了杜甫“开宗立代”的深藏心事(杜甫的两个儿子就叫宗文、宗武)。洞悉杜甫的狂傲之后,再读全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里的上声韵在吟哦中拉长,泰山仿佛在声音和想象中变成一个舞台,一个让杜甫可以获取阴阳造化秘密相助的崇高而神圣的通天舞台。东方之行,岱宗之望,诗人的野心与狂想由此而飞凌绝顶,小视天下。
唐人诗歌中的上声韵五言古诗,名作较多,《唐诗三百首》一共收录了9首。今人一般不太会以上声的音韵之美来品味上声诗歌,就是由于古今音的变化,对古代的上声已经不能完全了解,因而有所忽略。王维、杜甫此类作品多而美。李白的《大堤曲》则是一首在春暖花开之时约人不至的爱情诗:“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徒管切)。”诗中男主人公深情期待的,应该是一位汉水南岸或长江南岸的因故爽约的年轻女子。如果主角就是青年李白,说明李大诗仙也曾被某个小女子放过“鸽子”。
中唐有一个不太知名的诗人施肩吾,写有8首七言上声韵绝句,其中3首以极其鲜明的画面感和罕有的夜间音响,成功地描绘了隐士及诗人山居生活的独特细节与体验。《夜岩谣》:“夜上幽岩踏灵草,松枝已疏桂枝老。新诗几度惜不吟,此处一声风月好!”夜上幽岩,所见所感,超越常美,忍不住破例吟诗,大赞一声。《忆四明山泉》:“爱彼山中石泉水,幽声夜落虚窗里。至今忆得卧云时,犹自涓涓在人耳。”《闻山中步虚声》:“何人步虚南峰顶?鹤唳九天霜月冷。仙词偶逐东风来,误飘数声落尘境(,居影切)。”三诗凸显的都是声音:岩上的,峰顶的,夜里的,自己的,他人的,泉水的,仙鹤的。种种声响与山水风月,在诗歌悠长的上声韵中,化成了一片纯净与寂静。
唐诗整首七言上声韵的长篇作品如白居易新乐府《蛮子朝》之类不是太多,佳作尤少。但上声韵夹杂在七言古诗中成为音韵极美的片段,却不难寻见。如高适《燕歌行》:“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胡口切)。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曲折悠扬的诗调,缓缓将读者的想象,带入辽远的边庭。
整首七言上声韵的长篇宋诗,已经比比皆是。擅长此体的诗人以王安石、苏轼最为突出,而且篇幅相当长,这需要学问与诗情的高度超常才能完美呈现。苏轼《送沈逵赴广南》云:“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君随幕府战西羌,夜渡冰河斫云垒;飞尘涨天箭洒甲,归对妻孥真梦耳。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相逢握手一大笑,白发苍颜略相似(,详里切)。我方北渡脱重江,君复南行轻万里。”两位朋友年岁相同,履历不同,一文一武,一南一北,在面对曾经的苦难与死神威胁之后,“相逢握手一大笑”,再次天各一方,笑迎命运的挑战。
上声韵的隐秘与美感,古典文献中所载多有。《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一个盛传不衰的文学事件:“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如果“似”不读,不与“拟”“起”同为上声韵,那么,这场联句佳话,连押韵都说不上,还有什么值得谢安“大笑乐”的呢?又如唐代有俚语夸张世家大族高耸入云的豪宅说:“城南韦杜(,徒古切),去天尺五。”又如王昌龄诗:“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如果这两个“杜()”念成今音的,在吟哦与听觉方面,就会失色很多。要之,阅读古典诗词乃至古典文献,适当了解上声韵,对于解读文本,领略古诗、古词、古文、古语之美,都将会收获某些意外的惊喜。
(作者:罗漫,系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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