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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著名学者王夫之在其名著《读通鉴论》中,对宋以前历史人物多有讥评,对张九龄却极尽赞誉,称其“卓然立于有唐三百余年之中”,“敻乎为一代泰山乔岳之风标”。王夫之是就政治而言,若用此论评价张九龄咏月咏兰诗在唐诗乃至整个中国古诗中的地位,张九龄也是当之无愧的。
唐朝以诗赋取士,所以唐朝的官员,上自正一品的太师,下至从九品的县尉,几乎人人能诗。一边做官,一边吟诗,诗而优则得官,官而优则多诗,唐朝的诗人大都官运亨通,唐朝的官员大都儒雅多文。清朝编的所谓《全唐诗》,几乎就是唐朝官员诗作之全集。但是能把官做得既大且好,诗也写得很棒的,却似乎不多。唐朝名相辈出,其间房玄龄、杜如晦、魏征、姚崇、宋璟、张九龄、陆贽、裴度、李德裕最受称道。房杜魏促成贞观之治,姚宋张成就开元盛世,陆裴李力撑大唐晚景,均为杰出的政治家。但房玄龄、杜如晦无诗传世,魏征等人虽能诗,皆不以诗见长,唯张九龄诗名最盛,醇正一代诗风,首创清淡之体,浸润唐诗一百多年,且有最佳名诗名句代代流传,长诵长新。古今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诗歌选集《唐诗三百首》,开篇就是张九龄。一代名相,千古名诗,张九龄做官作诗,均臻极致。
细读其诗,详考其行事,就会发现,张九龄是把做人、做官、作诗三者,高度统一在一起。《全唐诗》收张九龄诗作三卷,写得最好,也最为世人传诵的是其咏月咏兰诗。文如其人。张九龄做人,如月之朗,如兰之贞。他以这样的人格追求做官,就把官也做得如月之朗,如兰之贞。这样的情怀发而为诗,张九龄的诗自然就如月如兰,高朗芳洁,永彪诗史。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大气美丽的咏月名句
月亮是中国的诗神,中国诗人最爱咏月,自《诗经》开始,代有名作。这些美丽的诗词,以其美丽的意象和意境,美丽着神州之月,美丽着华夏山河,美丽着炎黄子孙的心灵。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以汹涌澎湃的大潮,在我们心中涌出一轮明月,照人生悲欢离合,颂真情绵绵无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用一片寻常的月光,让故乡长驻人们心头。从此,华夏游子,无论身在何处,意恋何方,默然诵之,故乡立马就在眼前,心灵终会重归本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以童稚般的率真和赤诚,发出了郁结在人类心中的永恒之问,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在真情与冷酷之间,推出一轮朗月,长照人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让本是清冷的月光,平添几许暖意;“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张孝祥绘制出一个空明晶莹的世界,将我们置于其中,天上月晶莹,水中月空明,出神入化,淘洗胸襟。
但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似乎比这些诗词更耐读更富美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开口就是传诵古今的名句。雄浑阔大,笼罩一切,宇宙人生,情怀思念,都被大海上那轮涌浪而出的明月,浸润包容在浩茫无际的莹洁之中,天上人间,一轮共照,大美同享。远隔天涯,头上明月永在,心中真情永恒,一切都会变得美好。古今中外所有咏月诗中,这是当之无愧最大气最美丽的诗句,被引用之多之广之久远,也罕有其匹。
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不仅首联大美,整首诗都可圈可点,堪称不朽。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一轮明月从海空升起,普天之下,共沐月色,遥想天涯游子,此时此刻,和我一样,也在仰望明月呢。情思难禁,彻夜无眠。且把灯烛灭掉吧,让整个屋子都盛满月光,盛满思念。徘徊,思念,思念,徘徊,屋里,屋外,屋外,屋里,不知不觉间,寒气和着夜露,把身上披着的衣裳都浸湿了。多想拘满把月光,和着这无尽思念一起送给你,但毕竟远隔天涯啊!还是睡下吧,在美好的月光里,做个美好的梦——相见在月光中……
在大气中极尽缠绵,在缠绵中蕴无比大气,在豪放中婉约,婉约而不失豪放,温柔敦厚,怨而不伤。清新雅洁的意象,神秘梦幻的意境,朦胧,意识流,这些被现代诗广泛运用的技巧,在张九龄这首小诗中已是炉火纯青,且如羚羊挂角,鬼斧神工,了无痕迹。读此诗,不仅能多获美感,涵养性灵,也能深悟诗技。
《全唐诗》收张九龄咏月诗五首,《望月怀远》之外,其他四首也堪称精品。
清迥江城月,流光万里同。所思如梦里,相望在庭中。皎洁青苔露,萧条黄叶风。含情不得语,频使桂华空。
这是张九龄的五律《秋夕望月》。和《望月怀远》一样,一开口就气势非凡,通首缠绵悱恻,既一往情深,又含蓄蕴藉,对仗工稳,联联如串珠,读来美不胜收。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是张九龄的五绝《赋得自君之出矣》。运思之巧,借喻之妙,文至少而意至深,令人叹服。
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
这是张九龄的《西江夜行》。于极其华美的意象,极其空灵的境界中,将游子月夜思乡之情之行,写得何等美好,何等圣洁!
晨兴步北林,萧散一开襟。复见林上月,娟娟犹未沉。片云自孤远,丛筱亦清深。无事由来贵,方知物外心。
这是张九龄的《晨出郡舍林下》。太阳司昼,月亮司夜,是大自然的分工,月亮原是属于夜晚的。张九龄爱月,他笔下的夜月极尽其美,晨月也自具大美。正是因了这“娟娟犹未沉”的晨月,那一片孤云,那一丛幼竹,才如此富于诗意,这个清晨才如此别具兴味,这个赏月的人才如此襟抱雅洁。
张九龄咏月,涉笔皆佳,真不愧咏月圣手。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人性到位的生态理念
张九龄的古风《感遇》十二首,也颇受历代诗论好评。特别是其第一首,不仅领军盛唐,千载以后读来,犹令人为其思想之深邃,境界之博大而震撼和折服。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草木为谁荣?花儿为谁开?自古至今,很少有人深思这个问题。因为在世俗看来,人既为万物之灵,世间一切自应供人享受,主动冲人而来,春兰秋桂,绿柳粉桃,自是为人而荣,为人而开,采之折之,对人来说是理属当然,对草木来说是价值认可,是求之不得,何况是被“美人”青睐,更应受宠若惊,舍命以奉啊。
然而张九龄却对这一世俗认识断然叫不:“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如同人有自己的生命诉求,草木也有其独特的生命诉求,自荣自开。兰草喜爱春天,便在春风里尽展生命的蓬勃。桂树钟情秋季,遂在秋光中一畅生命的馨香。天生万物,是生命都有享受生命的权利,都有选择时空的自由。春风不独为人而和煦,秋光不独为人而高爽。人有人的雅兴,物有物的喜乐。宇宙时空,万物共享,你喜你的,我好我的,物我无损,同乐生命,这才是天理,人欲必须服从这个天理。以笔者所见,这应是最人性最到位的生态理念。
替草木与人争平等,在我国历史上,张九龄是庄子之后第二人;在我国文学史上,张九龄则是第一人。
打从孔子“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而作琴曲《猗兰操》,兰草就被历代士子视作坚贞高洁的象征,常常在诗文中歌之咏之,以抒发对政治命运坎坷艰辛的无奈。
张九龄的《感遇》,第一首也是借兰草以及桂树为喻,抒发政治命运和人生感慨。但张九龄在借喻之中,却充分表达了对兰草和桂树的生命敬意,特别是对兰、桂那种自在自得,自享生命愉悦,坚拒外物干扰的生存精神的热烈神往。其笔下的兰、桂,已是特然独立,高贵尊严,凛然不可犯的神圣的生命主体。
博大的生命情怀的观照,让张九龄的咏兰诗超越先贤,前无古人,永启后人。在生态文明日益受到尊重的今天,张九龄的诗,仍然有着振聋发聩、启蒙人心的现实意义。倘若国人都能常读常悟此诗,并践而行之,从低处说,踏草折花,射鸟猎兽之行,也许自会日益减少,乃至绝迹;从高处说,我们的生态文明、政治文明,以至整个社会文明,都会有更加自觉的目标,更加高远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