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到语言文字的局限性,用虚拟对话讲述“至德所知”
《庄子》这本书的研读重点,我个人认为是“内七篇”,但这并不是说“外篇”“杂篇”就不需要去读。
“外篇”“杂篇”是后世学庄者所为之,某种意义上也是后世学庄者对“内七篇”的理解。其中汇集的文献、篇章离庄子活动的时代很近,透露出的很多信息对我们理解庄子很重要。而且由于后世学庄者对庄子的某些思想片段有充分发挥与展现,所以有些篇章也很妙。
很多人以为,《庄子》之美在于“庄周梦蝶”。其实,要真正去体会《庄子》文章之美,不要光看“庄周梦蝶”“庖丁解牛”。
《庄子》文章中,非大手笔不能为的是哪部?是《人间世》。尤其是《人间世》第一章,要编出一段颜回和孔子之间的对话,而且颜回每次说的话,在孔子的提点之下还要不断提高,既要符合颜回的思想、符合他的个性,又能在孔子引导之下不断提高,是非常难写的。
如果庄子今天还活着,绝对是一个伟大的编剧,什么细节都要注意到,基本不穿帮。当然,也有个别马脚被我们发现了。比如,庄子特别喜欢“十九”这个数字。庖丁那把刀用了十九年;《德充符》里“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也是十九年。为什么都是十九年呢?因为说十一年太少,说二十年太整齐了,说十九年看着像真的,时间又足够久,接近二十年。
庄子为什么采取这样的“虚拟对话写作”方式呢?之前的作品中,即使有对话,也基本都是实际发生的。例如,《孟子》的对话可能有点润色,但孟子说服谁、跟谁辩论,实际过程中都是发生过的。《论语》也基本上是实录,直接讲孔子怎么说的,最多文字上有所润色。
但《庄子》可以是编的,这是为什么呢?庄子后学对此展开了探讨,其中最著名的是《寓言篇》。它在解释庄子为什么这样写的时候讲法比较肤浅,大致的意思是借着外人的口来说更有说服力。正如父亲不能为儿子做媒那样,父亲为儿子做媒就得夸自己儿子,别人怎么会信呢?因此,要借别人的口来说,要“重言”。“重”就是引重人之话,借用历史上、传说中那些伟大的圣贤来说话。
《寓言篇》用“寓言、重言、卮言”解庄子的讲法,其实是一个庸俗的想法。如果庄子是这样的话,那以他的才华为什么不游于稷下学宫,反而守在漆园呢?其实,他根本没把上面的那个担心当一回事。理解这一点以后,我们也就知道以《寓言篇》理解之庸俗,断然不会是庄子所写的,他并不想取重于世。
庄子这样写的关键在于“说不可言说者”。在“内七篇”里,所有的“至德者”都是沉默的,都没有说话;反过来,只要说话的,都没有达到“至德者”的最高境界。
比如,《逍遥游》第三章中“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只在两个人的描述中出场;再如,“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杳然丧其天下焉”那一段,那个“四子”同样也没有出场。因为,“至德所知,不可言说”。既然“不可言说”,那只能在沉默当中体达,即通达事物之理而无壅塞。
所以说,庄子是一个诚实到了极致的人。他认识到哲学的语言困境、表达困境,认识到语言、文字的局限性。达到这一认识高度的,不是只有庄子一人,但只有他停下来了——
至德者的所知、所见应该归于沉默,如果陈述的这个人没达到“至德”,那他所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知呢?于是,庄子尝试利用“闻道者”和“问道者”的对话,煞费苦心地将“至德者”的“不可言说”、将最根本的真知表达出来。
(整理人:周丹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