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记》 李敬泽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个作家终归要对他的时代负起精神性的责任,以敏感的触须和发达的根系,牢牢伸向时代生活,也不断反哺时代生活
洋洋洒洒一部《会饮记》,从2018年年底到现在,位居众多文学推荐榜单前列。原本以文学批评知名的李敬泽,经由这本书和之前同样引发读书界热议的《青鸟故事集》,成为作家中的“新锐”。
所谓会饮,既是取自柏拉图名篇,意指一种相聚而饮、谈天说地、探讨人生与真理的精神生活,又把古典的拉向当代,把精神的放回现实——当下我们每个普通人的普通一天未尝不是在“会饮”。不是吗?拿起手机刷刷朋友圈,身边或远方,历史或现实,宏观或琐屑,各种信息接踵而至,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头脑和内心都像客厅一样,每日里任由古人、今人、新闻里的人、朋友圈里的人出出入入,往来相晤。如同《会饮记》的主人公“他”,在琐碎忙碌的生活现场溜号走神,来一场浮想联翩的精神漫游,又在沉浸历史深处时被现实抓个正着,遭到世俗人生的当头一棒。
然而,追踪一个人的头脑是怎样出入历史与现实、自我与他者,并不是为了证明当下社会思想与情感的一地碎片,相反,《会饮记》努力在日常经验层面建立起与历史、社会的联系,从当代人精神生活的千头万绪中找到思想的轨迹与律动。所以,故事连着故事,问题扣着问题,虽野马尘埃、上天入地,却又能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碎片之上有“形状”可寻——《会饮记》以这种方式为当代中国人纷繁的精神世界赋形。
不独《会饮记》,包括《小春秋》《青鸟故事集》在内的李敬泽其他创作,都呈现这种看似东鳞西爪、实则气韵贯通的风格,细微与宏大、自由与秩序兼而有之。从最后的形态上来看,说它们是散文,却不乏瑰丽虚构;说它们是小说,却写实得咄咄逼人;说它们是思想随笔,鲜活的生活场景信手拈来,甚至说它们是文学都要再三犹豫,因为作为一个颇有家学的历史和考古爱好者,李敬泽不惮于在其中史兴大发,从野史笔记到域外典籍,从奏章到类书,研究起来乐此不疲。难以归类的文体甚至已经成为李敬泽创作的一个标签。
而文体是文学身处巨变时代的一个问题表征。互联网发展和自媒体时代的到来,无时不在冲击我们旧有的文体意识。以散文为例,今天自媒体上有多少新意迭出的文章都无法再用“散文”的概念套住,如李敬泽所言,如果我们还固守在原来文学散文的疆界,再过百年回头来看,会发现我们其实是在一个非常之小并且日益缩小的岛上画地为牢,任由新的创作形态像海浪一样拍打在四周,视而不见。李敬泽以自己“四不像”的文体无拘无束直接面对经验、思想、精神、想象的整体世界。
归根结底,文体关系到今天文学的自信心与想象力。作为一位在《人民文学》和中国作家协会工作30多年的知名编辑、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见证并且亲身参与中国当代文学的风起云涌和潮流更迭。尤其是近年来,无论是对文学新势力不遗余力地发掘,还是对“非虚构”的大力首倡,可以看出,他一方面有对当代文学杂花生树、风物长宜放眼量的包容,另一方面更有对当代文学走出圈子、走出文学史,去乡野大地、世俗生活和浩荡历史中固本强基,重建文学自信心和想象力的由衷期待。
在《会饮记》中,我们能看到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新质地。他们更自信面对丰富嬗变的文化现场,对历史与文化张力有更充分的自觉,在日常生活经验和社会历史之间建立更崭新的联系。支撑这一精神图景的,是过去几十年间中国社会经历的深刻变迁,是中国人对历史、现在与未来认识的更新与进步。面对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精神资源,我们的当代文学作品里若是既没有社会也没有生活,既不提供知识也不生产思想,对文化潮流的嬗变浑然不觉,一味去浅薄堆砌、空洞抒情、乏味自转,谈何为时代立传、为读者提供滋养?文学失去想象力,是从失去对自身价值的想象力开始的。
而真正好的文学,天视地听,有敏感的触须和发达的根系,牢牢伸向它的时代生活,也不断反哺它的时代生活。若干年后,会有人捧起今天的当代文学进行历史考古:这里留有一个时代人们的生活状态与精神印记;他们怎样调动一切感官来感受此在,给不可名状之物赋形;他们如何在古今之间冲撞,让历史与现实熔于一炉;他们如何守住并且重新开辟汉语文字的大好河山;在他们自由淋漓的生命故事背后,有何种精神的严肃与庄严?站在历史的河流中,李敬泽说,一个作家终归要对他的时代负有精神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