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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一位澳大利亚客户拿来一块松石,要做一对袋鼠,还提出必须按照他的要求来做。中国传统的动物造型通常是抽象的,那位外宾要求必须具象,而且要做得纤毛毕见,活灵活现。没有扎实的雕塑基本功是不行的。就在工友们大多知难而退的时候,程淑美却出人意料地接下了这个活儿。师傅们不无担心地看她“切铊子(切料)”,只见她几刀下去,稳、准、狠地切出了大体轮廓,众人心中不由得一块石头落了地。玉雕行内有一个说法叫做“外行扒皮,内行切铊子”,意思是没有把握的工匠不敢大胆下刀,只能一点一点试探着来,生怕出错。只有成竹在胸的人才敢一步切割到位。就像画人物动态速写,生手即使一笔一笔地重复着描,也总把握不好人物的动态,而行家只需一两笔就能把人物的动态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这看似简单的过程需要付出辛勤的汗水。师傅看徒弟,只需上手一刀就可看得真切。很快,程淑美就完成了这件颇见心力的作品,那位挑剔的澳大利亚客户双目圆睁,大呼妙极。
原来,程淑美始终在暗暗较劲,当时,车间里的工人都是按类别做活儿,很多人已经习惯了只制作某一类作品,动物就是动物,人物就是人物,换个样子就不会做了。程淑美是有心人,不愿意自己仅仅混个手熟的“卖油郎”,她暗地里刻苦钻研,想方设法多干活儿,干不同类别的活儿。
值得庆幸的是,程淑美有幸和当时赫赫有名的“玉器四大怪”之一的何荣大师同在一组工作。所谓“四大怪”,就是新中国成立前玉器行业公认的四位大师,即“臭要饭的潘秉衡,大海茫茫何荣,小辣椒刘德赢,赛孔明王树森”,他们各有绝活,都是北京工美行业的标志性人物。何荣尤其了得,他打着瞌睡都能设计作品,“大海茫茫”可谓实至名归。何荣大师喜欢程淑美的执着个性和心无旁骛的艺术追求,遂用心教,令程淑美受用一生。
后来,年轻的程淑美当了设计组组长,随着“文革”高潮的渐渐退去,多了几分设计的自由。“上世纪80年代,是我们花丝镶嵌最辉煌的时候,作品品种很多,有鸟类、走兽、鱼虾类,还有器皿类、吉祥摆件、仕女人物、古代武士以及观音、释迦佛造像等。那时,产品几乎都是按客户的要求定制,我的观音作品很有影响,所以设计得最多。”
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美邦交逐步正常化,中国国门终于向全世界敞开,工美厂也进入了“蜜月”,一时间,库里积存多年的东西全卖光了。很多外国友人从中国的特种工艺品开始认识中国,他们由衷赞叹中国古老精湛的传统艺术。1989年,程淑美创作的《白衣大士》获得了全国工艺美术优秀创作设计一等奖,一位台湾富商一下子订了400件,轰动北京工艺美术界。但“蜜月”很快就过去了,上世纪末以后,中国的工美行业因为某些历史原因受到了冲击,市场渐入低迷。很多历史悠久的工艺美术工厂陆续倒闭,一些工美大师身处窘境,不得不去宾馆找做楼梯和房门把手之类的活儿,很多国家级工美大师,几万元就被买断了工龄,令人非常痛惜。
从《你好小鹿》到观音造像
改革开放后,年近六十的程淑美成立了花丝镶嵌工作室。此前的半世孤灯半世烟的磨砺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天,她终于可以实现让花丝镶嵌“亮立”起来的梦想了。至此,她已经在艺术的荆棘中苦行了近半个世纪。第一件作品,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观音造像。
在工厂做玉雕时,只能雕“红卫兵”和各色样板戏中的人物,都是伸胳膊踢脚的夸张造型,有太强时代局限性,做起来还特别费材料。一次,程淑美发现了一块四方形的玉料“轧头”,灵感勃发就雕出了一件《小鹿你好》。那是一头回头俯卧的小鹿,小鹿腰窝处的余料她没有裁掉,而是巧妙地雕出一个可爱的幼童,幼童一手抚鹿,一手执柳枝,童与鹿,两相依依,憨态可掬。
观音造像的创作过程处处体现了程淑美的独到设计理念和高超的制作技艺。她拿起画笔和工具,一时间,心静如水,如痴如醉,忘却了世事的烦扰,一个个全新的创意喷薄而出,每一个细小的创作环节都充满着快意和感动。首先,她摒弃了传统的金属,用胴体感十足的象牙来制作观音的头、手。传统的观音造像使用头部镶嵌法,头部和身体的契合显得生硬和突兀,程淑美大胆地在既符合中国传统审美观又能充分表现作品完整性的基础上,把头部和胸部用象牙完整地雕刻出来,使得头部和身体的连接浑然一体,令人眼前一亮。
程淑美非常重视对佛教仪轨的研究,她将观音的头身比例从正常人体结构的七分之一改成六分之一,突出了佛像头部所占的比例,显示其睿智和庄严,面相比例更是精致到分毫,其身体造型更加趋于端庄。例如,观音的造像和仕女的造像大不一样,仕女大多用削肩,呈S形动态显其妩媚,观音则一定要正身恭立以显示庄重和尊严。
松弛感是人物最重要的精神体现,五官和身体的呼应到位才能充分体现人物的松弛感,有些佛造像一味按照人体结构去写实处理,就不免有些生硬和世俗化了。
想着,画着,观音的眸子里便融进了她的一生所学,所悟,收笔后再去端详,已是云开雾散,华彩满天,神人共舞。
1989年,程淑美亲手设计创作的两尊金、银观音造像获“中国工艺美术百花杯”优秀创作设计一等奖,进而又在海外一举斩获“国宝级艺品”的佳誉。那是两尊出神入化的观音造像,其身披佛衣,头戴天冠,顶罩布缦。面相饱满丰腴,眉目安详传神,头上整齐盘起的发髻丝丝毕现,精致细腻,颇具唐代遗风。特别是观音的眼睛慈祥而灵动,宁静中不乏睿智,温和中不乏优美,更为叫绝的是,那双眼睛似乎可以随你而动,无论你走到哪里,那双眸子始终注视着你,抚慰着你。造像的细部打造中,花丝镶嵌的华美达到极致,其披帛绕肩缠臂自然飘下,飘逸飞舞,动感十足。璎珞、项圈、臂钏、手镯等华丽珠宝烁烁生光,下着贴体薄裙,表面凿刻有呈水波U形的精细衣纹。观音右手上举持柳枝,左手自然下垂拈披帛,赤足立于束腰莲花宝座之上,令人炫目倾心。
薄如蝉翼的银质天衣也颇能体现花丝镶嵌的真髓,“为了使天衣呈现丝质的效果,需要一刀一刀地錾刻出不足0.1毫米的沙地,必须非常均匀,做出丝绸的质感来。而每一次錾活都需磨制新刀,这样细致的工艺更是十分费眼,花丝行话里有‘一屉眼镜几屉錾’的说法”。花丝镶嵌技艺在程淑美的手里神奇地释放了它的内涵和外延,她的“野心”终于以端庄美丽的观音形象昭于世人。
此后,程淑美创作的每一尊观音造像都无一例外成为众人瞩目的经典之作,其《白衣大士》获全国工艺美术评比百花奖、优秀创作设计一等奖;《白衣观音》获北京工艺美术评比精品奖;《童子拜观音》获北京工艺美术评比精品奖;《乘犼观音》被选载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慈航普度》获北京首届工艺美术节展金奖。其中《乘犼观音》中的犼四蹄腾云,极尽威武,而观音安坐其上,亦静亦动,形成很大的艺术反差。《慈航普度》用黄金、白银、宝石、象牙覆以珐琅,陶瓷,整个造像集万千华彩于一身,令人目不暇接。鉴赏者、收藏者都惊异于她的作品,每一尊造像都能令他们出其不意,每一尊造像都能让他们心如止水,萌生崇敬。普陀山方丈将她制作的观音概括为“庄严”、“慈悲”、“智慧”、“福”、“德”五相。
花丝镶嵌,名闻世界
程淑美的作品别具风格,体现了一种跨门类、超越传统的崭新工艺,除擅长的人物类作品之外,还有首饰、摆件、器具、文物复制、金镶玉等几大类。近年来,她设计制作的一些花丝镶嵌艺术品作为“APEC”、“G20”峰会等大型国际会议的“国礼”馈赠贵宾,中国花丝镶嵌随之迅速走向世界。她说,眼下,国外对传统的中国花丝镶嵌艺术了解不多,作品主要供应国内市场以及东南亚等华人较多的地区。由于其纯粹的“中国化”造型和内涵限制了国外藏家的认知度和喜爱度。这就要求我们要适当地改变固有的设计理念,找到国际市场感兴趣的点,按照市场要求去改变长久不变的设计思路。她说,其实,国外的首饰行业中也有花丝工艺,但比较简单,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外国的首饰,岂不知,中国花丝工艺从制作到设计都是最好的。目前,香港首饰的花丝工艺大多在内地制作,只是传统花丝中的一些设计相对老气,不太容易配时装,也缺乏立体的、大型的、具有视觉冲击力的花丝镶嵌作品。
前些年,国内著名的玉雕大师宋世义创作了一件作品《浴女》,将出浴少女的玲珑曲线展现得惟妙惟肖。但再好的玉雕没有衬托就显得孤单突兀,宋大师慕名请程淑美用花丝镶嵌的手法为其配托。由于中国传统的花丝造型与该作品的风格不太和谐,程淑美在设计中大胆引入异域风格的元素,创作出了一件玉雕和花丝镶嵌的经典组合。她用代表鲜明西方建筑风格的古希腊爱奥尼式柱石为玉雕作品的底座,沿底座蜿蜒而上几枝灵动而飞扬的藤蔓,在美丽的少女身侧形成自然而美丽的衬托。藤蔓上有许多花朵溢出,在完整而丰富地表现少女身体的同时,蜿蜒而上的藤蔓和花朵具有着“抱抓”的功能,自然地托付起少女的身体,使主人公柔和美丽的线条得以充分地舒展。美丽的玉雕和精湛的花丝镶嵌艺术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典雅若空谷之兰,自然若九曲之溪,令宋世义大师大喜过望,爱不释手,将其永久性珍藏。多年以来,程淑美数不清的作品漂洋过海走出中国,遍布世界,让中国花丝镶嵌艺术在世界艺术文明的大舞台上熠熠生辉。
“放得开”是何荣大师曾经评价程淑美的一句话,如今的花丝镶嵌之于她已经不仅是一门手艺,而是一种极致状态的追求。她的成功得益于她曾经痴迷的素描技法,得益于她成熟的中西画功底,得意于她对花丝镶嵌艺术的独到领悟,得益于她十几年的“水凳”生涯,更得益于她画过的无数设计稿和创作过的无数花丝作品。那个几十年前在故宫珍宝馆忘我临摹的小姑娘终于厚积薄发,梦想随心,在花丝镶嵌的大世界里进入了一种挥洒自如的博大境界。
2006年12月,国家发改委授予程淑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这是迄今工艺美术行业最高的荣誉,程淑美实至而名归。
2009年3月,鉴于程淑美花丝镶嵌艺术形成了鲜明的个性风格,并在中国花丝镶嵌艺术领域独树一帜,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北京玩具协会联合组成的专家委员会命名了“程氏花丝”,这是北京工艺美术界首批以姓氏命名的艺术流派,用一个人的姓氏誉名一个艺术产业门类可谓莫大的荣誉。从此,程淑美的名字与北京花丝镶嵌艺术合璧,焕发出耀眼的光辉。
结束语
“映灯和月就花荫,半世踪迹半世心”。如今的“北京程氏金艺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坐落在北京东郊一座相对独立的两层小楼上。虽然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公司,但程淑美仍旧潜心艺术,心无旁骛。
程淑美的老伴高振声是她工艺美校时的同学,老两口几十年沐风栉雨走过了无数坎坷,原本也有着高超玉雕和雕漆技艺的老高甘当绿叶,全心全意地做好程淑美的贤内助。老两口说起目前花丝行业的现状不觉有些激动。如今,整个工美行业正面临着一个断层,很多传统技艺都濒临灭绝的风险。比如,现在还干花丝镶嵌的,四十多岁算年轻人,五六十岁才是主力军,再过几年,技术再好的师傅也都要回家养老了,培养接班人已迫在眉睫。但学手艺太苦了,而且设计更加困难,花丝最麻烦的是设计,作品中的每一个组成件都要单出一张图,还要出石膏模型,每个新产品都是用石膏和图纸堆起来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工人们能看懂,能操作。通常一个花丝摆件,设计就要3个多月,制作还要1个多月。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很多孩子都吃不了这个苦,耐不住这个寂寞。所以,他们选徒弟的第一标准是能吃苦。
好在这些年来,国家越来越重视工艺美术行业了,各种展会、评比多了,也陆续出台了许多相关的优惠政策,大环境也越来越好,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目前除了中国工艺美术学院等高端院校以外,其他的一些大专院校纷纷设立了工艺美术专业,给许多立志传承中国传统特种工艺的年轻人创造了深造的条件。
从16岁进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学习花丝镶嵌算起,今年已经70多岁的程淑美在这个行当已干了半个多世纪,她说,这是个干到老学到老的行业,花丝人永远年轻。结束采访时,程淑美夫妇给我透露了一个好消息,最近,他们又接到了一个用花丝镶嵌设计一件“重器”的任务,这是作为一个“非遗”传承人最感开心的事情了。(步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