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地雷的照片。它叫防步兵定向雷,里面有710粒钢珠,一旦爆炸,能对50米以内的人员造成密集杀伤。而就在此时此刻,就有这么一群年轻人,他们正每天与它为伴,生活在生死边缘。
由于历史原因,中越边境云南段被埋下了100多万枚地雷。虽然经过两次大规模排雷行动,中越边境仍有约50万枚地雷。多年来,误入雷区被炸死炸伤的群众有近6000人。有一个村子,曾经有87位村民,被地雷炸得只有78条腿。
这里是云南省麻栗坡县老山雷区,是和平年代的一个特殊战场。我在雷区贴身采访扫雷部队时,曾经历了关于3个数字的故事。
第一个是70度。
走进骷髅标志后面的雷场,有一个近70度的陡坡,所有官兵都得沿着这个陡坡下到排雷作业区,坡中间只有一条仅一人宽的通道。这个陡坡就是雷场。走在其中,我甚至可以看到两边散落着的地雷,我开始感到恐惧。
一条绳子绑在坡顶的树上,我跟排雷官兵一起抓着绳子向坡底缓慢移动。这个陡坡没有一级台阶,大家只能靠这根绳子稳住身体。在这个陡坡上,踩到一颗小石头都有可能滑倒,如果摔出通道,就可能触雷丧命。
官兵们开始拖着炸药下坡,我一只手抓紧绳子,另一只手举着相机拍摄他们下坡的过程。我身上的防护装备和摄影器材有20多公斤重,行动相当困难。因为紧张,我开始冒汗。
在爆破开辟了一片安全区域后,官兵们开始排雷作业。一名战士用探雷器探测到了地雷后,趴在陡坡上,用探针一针一针地插到土里,检查这枚地雷有没有诡计装置。这种装置正是用来迷惑排雷人员的,一旦中计,地雷将被触发。
我站在通道上拍摄,汗水顺着眉毛往下滴,我甚至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个小小的移动,就会打扰到他们万分专注的作业。此时的雷场极度安静,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知道,探测和拆雷的过程中只要稍有偏差,地雷就可能瞬间爆炸,这些战士和我将无处躲藏。
在我看来,这个70度的陡坡就是他们的战场,战士们每天在这里经历着生死考验。
第二个数字:50公斤。
每天,官兵们都得负重至少50公斤,徒步一个小时山路前往雷场,沉重的装备、器材和炸药,压弯了年轻战士的脊梁。
我背着摄影器材,跟随他们走在山路上,途中还要穿过密林,爬上几个陡坡。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了疲劳,有的地方,旁边就是悬崖。
半路休息时,我试着背起一名战士的背包和炸药,可才走出去20米,我就有点坚持不住了。我问一名20岁的小战士,每天都背这么重的装备进雷场,你能坚持得住么?小战士羞涩地说,还好……
我问他肩膀疼么,他腼腆地说,可以坚持……然后下意识地紧了下领口,我说,我能看看你的肩膀么?他将领口往旁边拉了拉,肩上深深的勒痕都已经发紫了。看着他,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假如他的母亲要是看到这一幕,又该有多心疼呢?
第三个数字:22岁。
去年6月的一天,战士程俊辉正在雷场排雷时,脚下的一块巨石突然崩塌,他坠落谷底,年轻的生命定格在了22岁。
2015年初,云南省军区接到了中越边境第三次大规模扫雷任务。当时正在参加野外训练的程俊辉得知消息后,第一个向组织递交了参加排雷行动的申请。有人劝他:“地雷可不认人,你是家里的独苗,万一有个意外,父母咋办呢?”他说:“当兵就要上战场,哪怕战死,我相信我的父母也能理解,这是一名军人该做的事情。”不幸的是,一语成谶。22岁,本是青春绽放的年华。
在前两次大规模排雷行动中,扫雷部队有1人牺牲,12人因伤致残。我们采访的扫雷四队,平均年龄就是22岁。
一个雷场的排雷任务结束后,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所有排雷官兵会手拉手走过整个雷场,还要往返几次。他们是在用生命向当地百姓证明,这片令人生畏的死亡地带,已经没有残存的地雷,大家可以放心地在这里播种。来年的春天,这里一定会生机盎然。
去雷场采访前,我做了很多功课。我知道,作为一名新华社记者,我应该,也必须尽最大可能靠近,最真实地记录下中国热血军人每天面临的生死考验。我也知道,在雷场,任何失误都可能触发地雷,我不愿家人为我担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里,直到微纪录片播发后,他们才知道我也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
我记得,我妈看了这个片子后,眼眶湿了,她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妈妈支持你,以后再去这样的地方,一定一定注意安全。”直到现在,我妈要求我出差必须每天打电话报平安。
我为让家人担忧感到不安,但面对这群每天与死神打交道的排雷官兵,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将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报道出去,让人们知道,有这么一群排雷官兵,他们值得我们每个中国人铭记和尊敬。
离开雷场,坐在返回县城的车上,我望着远处的群山,一句话也不想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当我们坐在房间里刷着微信朋友圈的时候,在中越边境的大山深处,这群年轻勇士,正趴在地上,顶着烈日,用他们的双手,将随时会爆炸的地雷一枚一枚地挖出来。
世上哪儿有什么岁月静好,无非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这群90后中国军人,是共和国的骄傲!(周磊 新华社云南分社)